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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桐黄五和他家的狗

  □ 蒙志军

  “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这首唐朝的打油诗描绘的是下雪天的景象。我要说的不是下雪,而是狗。我在乡村的闾巷和市井的街衢很少看见黑狗,白狗更是寥若晨星。我所见到的多数是黄狗。黄狗在下雪天不会变成白狗,身上也不会肿起来,再多再大的雪花落在身上,黄狗只要躬身抖几抖,依旧一身黄毛。西桐黄五家就养了一条黄狗,是土种狗,除了脖颈上有几撮白毛,通体金黄色。

  西桐黄五是我儿时的伙伴,他叫黄西桐,在家排行第五,平时人都叫他西桐黄五,有种文雅的意味,他自己也默认。他跟我没有金兰之契,却总是形影不离。他家之所以养的是黄狗,不是找不到黑狗、白狗的幼崽,而是因为他爸心心念念对家乡的一种美食不能忘怀。他爸是宿迁人,小时候吃惯了街面上的黄狗猪头肉。这种美食不是狗肉,而是猪肉,冠以黄狗的名字,原因是首创这种美食者的乳名叫黄大狗。黄狗猪头肉究竟有多美味,我没有吃过。据说乾隆下江南途经宿迁时用过这道菜,大赞:“美哉!美哉!佳肴也!”皇帝尚且如此赏识,西桐黄五他爸念念不忘也就在情理之中。他爸还给自家的黄狗起名“黄头”,实际上就是“黄狗猪头肉”的简称。他爸是县政府的干部,多大干部我不太清楚。西桐黄五跟我说,是那种能看到中央文件的干部。在他眼里,干部分两种,一种是有资格看中央文件的,另一种是没有资格看中央文件的。资格就是位阶高低的标志。他爸并不亲近狗,只是在家时偶尔逗逗黄头,出门从不带上它。一家人真正跟黄头关系亲密的就是西桐黄五。黄头仿佛是西桐黄五的健仆走卒,从来不离左右。西桐黄五比我小两岁,身形跟我一般大,讲话有些微口吃,叫黄头时却很顺溜。

  我跟西桐黄五走在沭阳县城的大街上,黄头紧跟在西桐黄五的身后。大街在沭河的北岸。沭河跟淮河比起来名气小多了,但也是穿州越县之河,滥觞自山东临朐,缓缓向南流进江苏后再汇入泗水。沭阳因为县城地处沭河之北而得名。“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大街的路面是石子铺的,路边有下水道,下水道上铺着条石,条石多有错位,踩上去会东翘西沉,且发出响声,响声隆隆的,很沉闷,下水道就是共鸣箱。

  我看见街边有蒸米糕的食摊,便花五分钱买了五块喇叭形的米糕。分了两块给西桐黄五,他毫不犹豫地将其中一块送进了黄头的嘴里,我稍作犹豫后也将一块米糕送进黄头嘴里。黄头也常常对我摇尾乞怜,不是因为我喂过它东西,而是因为我是它主人的朋友,狗是最能揣摩透主人心思的动物。我们走到县图书馆的门口,准备进去看书,看门人说不得带狗进入。西桐黄五只得叫黄头回家去,黄头似乎听懂了,扭过头仿佛踱步似的往回走去,走出好远还回头望了望。我跟西桐黄五进去看书,我看一本白话聊斋,有个故事叫《婴宁》:秀才王子服上元节郊游时遇绝世美女,回家后相思成疾,经过很多曲折,王子服找到美女,美女叫婴宁。王子服成功将婴宁带回家并且合巹成婚。婚后婴宁告诉王子服,自己是狐狸,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狐仙。我把这故事讲给西桐黄五听。他说西关有个废弃的院落,听说常有狐仙出没,问我敢不敢去探个究竟?我随口说没有什么不敢的事情。

  第二天下午,我们两人带着黄头径直往西关走去。县城的主街道是东西向的,街道的中段与一条南北向的道路相交叉,交叉路口就是县城的中心,而街道的东西两头又另有两条南北向的道路,分别构成的交叉路口就是东关和西关。西关的西北侧面,有个酒厂,酒厂门前是个很大的广场。太阳西下的时候,斜阳照在广场上,泛着金灿灿的光。有几辆平板车从酒厂的车间里拉出酒糟堆放在广场上,酒糟还冒着热气。酒糟就是酿酒过程中剩余的酒渣,里面有很多发酵过的高粱粒和小麦粒。成群结队的鸽子飞来在酒糟上啄食。鸽子是酒厂里养的,也有附近人家散养的鸽子。我和西桐黄五站在那里看得入神,突然见黄头跑了过去,像是要跟鸽子嬉戏,可是鸽子都翩翩地飞了起来,像一片片灰色的云,接着响起了鸽哨声,原来不少鸽子的腿上都绑着鸽哨,鸽哨声脆亮且冗长,使整个西关都笼罩在祥和的气氛中。我们的晚饭是在街边的食肆享用的。我跟店小二要了一块骨头,丢在黄头的嘴边,看见它啃起来的姿势很有趣,它不是直接用门牙去咬,而是蹲在地上先用左边槽牙去啃,然后再换成右边槽牙继续啃,还不时四顾一下,仿佛有别的狗跟它抢食似的。对了,吃饭的时候,西桐黄五问我去看狐仙要不要找两根木棍拿在手上,以防发生意外,我说不用,又不是去跟人家打架。

  晚饭后,天已经黑尽。我们去找西桐黄五所说的院落。院落在西关的西头,靠近郊外,还有很长一段路,走得我汗都出来了。我和西桐黄五各自私下里藏的那点小心思谁都看得明白,不过是想目睹下绝世美女的尊容,要是真的消受王子服那般的艳福,估计会惊恐得魂飞魄散。那座荒废院落在城区和郊外的结合部,东边还有几户亮着灯的人家,但隔着几十步的距离,西边就是荒郊野岭。几阵风吹来,近处的树发出簌簌的声响,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犬吠,黄头倒是没有叫唤。我和西桐黄五找了一处残垣趴下来,可以看见院落里的面貌,黄头伏在西桐黄五的身边。月光如水,照在院落里。

  正值夏秋交替时节,庭院中长满半人高的野草,听得见蟋蟀的叫声,让人感觉即便萧疏的地方也有一线生机。院落里有朝南的正房三楹,东西两侧各有厢房两间,都是青砖灰瓦,全部颓破不堪。房顶有塌陷处,门和窗七倒八歪。透过门窗看屋里,黑魆魆的。看来这里最适合狐仙居住。我心里想,要是从正房中走出的不是绝世美女,而是青面獠牙的怪物,该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浑身汗毛直竖起来。我看看西桐黄五,还是兴致很高的样子,全神贯注地盯着正房的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存在给他壮了胆,还是黄头的存在增添了他的勇气,抑或他身上自带的英武阳刚之气本来就有祛邪驱祟的功效。反正我看他全然不曾有任何怯意,似乎还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借着月色看见从厢房顶上落下什么东西,有声音但声音不大,莫非狐仙自天而降?只见黄头吼叫着冲了上去,在狗叫声的间隙,又听到“喵”的一声,原来有只猫在那里作怪。黄头扫兴地回到西桐黄五身边。此后再没听到任何动静,我们只好在月光中返回家去。

  西桐黄五的姐姐槿花很讨厌黄头,有时也讨厌西桐黄五,觉得狗身上的跳蚤会跳到他身上。槿花爱干净,皮肤白嫩,眼睛黑白分明。未必有“迷阳城、惑下蔡”的能量,但在县城也算个小美人。她最大的毛病是过于傲慢,仿佛她是世袭罔替的亲王家的格格。我常去找西桐黄五,也就跟槿花熟悉起来,但她的冷艳让我对她敬而远之。西桐黄五会因为黄头跟槿花冲突,不过冲突也不致大打出手。比如槿花带女同学回家一起做作业,黄头并不叫唤,却用鼻子不停地嗅女同学的脚后跟,吓得女同学呜呜地哭起来。槿花使劲踢打黄头,西桐黄五当着女同学的面骂他姐姐“变态”,槿花就在他臂上拧一下,西桐黄五不敢还手。黄头是公狗,跟不知哪里来的母狗缱绻缠绵也属正常,但槿花看不得此等状况,必定拿擀面杖将母狗赶走,谁知黄头跟着母狗一并去了。西桐黄五要求她将黄头找回来,她说:“最好永远不要回来!”当然黄头还是自己跑回家了。

  槿花跟我见面多了,也会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她跟我同一年级,不在一个班,有时作业不会做,让我教教她,我当然诲人不倦。我对槿花没有觊觎之心,千真万确。我或许只是在平衡她与西桐黄五的姐弟关系上起些作用。槿花跟我说要将黄头送给我,我不置可否。因为我知道即便她说服得了她爸,也过不了西桐黄五这一关。再说黄头绝不会随我离开她家。狗不嫌家贫,家贫尚且不能令狗弃主人而去,何况她家那般殷实富足。

  第二年三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准备约西桐黄五去新沂河郊游,新沂河是季节河,枯水季河床的沙壤上种小麦,河堤内坡植柳丛,外坡有桃树,春天景色很美。我到他家时,他说正要出发往车站,他请了几天假,跟他爸回宿迁扫墓。我听见他跟槿花说这几天喂些残羹剩饭给黄头,槿花没有拒绝,她似乎不像先前那样讨厌黄头了。那天晚上,我听说东关有人被狗咬,得了狂犬病。西桐黄五从宿迁回来时,县城就开始打狗运动了。街巷内很多腥风血雨的场面,没有谁家的狗能幸免,食店里的红烧狗肉很便宜。不知槿花从哪里找来麻醉药和注射器,给黄头打了一针。昏睡着的黄头被打狗队拖走了。西桐黄五很沮丧,口吃的毛病加重许多,很长一段时间才缓过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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