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武和
老人卧坐在沙发里,像一头疲倦的老牛,他的嘴巴不停地磨合着,像牛在反刍,但反刍的不是食物,而是一些陈年往事。
阳光从电视墙上面往下慢慢走,走到液晶电视屏幕上,发出明丽鲜艳的光,老人看到自己的影子印在电视屏幕上,模模糊糊的。老人很少看电视,他不习惯电视里的吵闹,更不习惯大街小巷的吵闹,来城里大半年了,他独自走出小区只有一次,平日里就在小区里转转,但小区很小,就六栋楼,转一会儿就转完了。所以,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卧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像一头疲倦的老牛。
当阳光走到客厅的瓷砖上,并慢慢往阳台退回去的时候,一只鲜活的老鼠出现在老人的眼里,老人的眼里立即放出亮光,一个念头雷电般闪出——打死它。他感到自己的腰直了一下,接着便又软了下去,老人依旧卧坐着,一动不动。眼光却须臾不敢离开老鼠。
这是一只很小的老鼠,也就两指宽大吧,与老家见到的老鼠没啥区别,但似乎更灵动些,它是从电视柜后面出来的,看得出它非常警惕,眼光贼溜溜的,先是在电视柜台面走一圈,顺着柜角往下,在柜前面地砖上又遛了一圈,接着往沙发处窜过来,老人感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股想要咳嗽的气流让他紧紧压在喉管里,但小老鼠似乎预感到什么,在沙发前遽然止步,转头快速向厨房跑去。
老人猛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迅速站起来,快步向厨房走去,他在厨房里找寻了半天,就是不见老鼠的踪影,厨房的窗户是开着的,难道它顺着下水管道走了?老人住在三楼,他把头探出去看,什么也没看到。老人突然感到一种失落,接着又为这种失落而羞愧。老人当了一辈子农民,最讨厌的就是老鼠了,他打死过多少只老鼠,可能连自己也记不清了,可刚才为什么不起身去打杀,反而有点舍不得它离开呢!
这种舍不得就种在老人心里了,第二天当他与往常一样卧坐在沙发时,他的心里多了一份期盼,他甚至去厨房里看了下窗户是否关上了,当他再一次看到小老鼠还是从电视柜后面出来时,他感到心里涌出一股热流,这股热流一下子就冲上了头顶。小老鼠又在电视柜台面走一圈,顺着柜角往下,在柜前面地砖上又遛了一圈,接着往沙发处过来,老人紧紧屏住呼吸,希望小老鼠走到身边来,但小老鼠走到茶几处时,又转过身,向着沙发转角处跑去,老人轻轻地站起来,想看着小老鼠要往哪走。但他这个轻微的举动已惊动了小老鼠,小老鼠立马定住脚,滴溜溜的眼睛朝他这边转了下,便又快速往厨房跑去了。老人快活地叹了口气:这小精灵。
这以后,老人与老鼠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小老鼠总是在老人的期望中出现,而且走动的位置离老人越来越近了,有一两次,都快要到老人的脚跟前了,那滴溜溜的小眼,尖尖的嘴巴,长长的胡须都清楚可见,小老鼠打量着老人,老人也打量着小老鼠,彼此间仿佛有很多东西要交流似的。这以后,老人会在电视柜台的一角有意无意放些吃食,当小老鼠细细地品尝时,老人就卧坐在沙发上看,一脸很满足的样子。
老人暗暗担心着,这种担心每天他都会跟小老鼠说:你千万不要星期六晚饭前出现呀。小老鼠不知道,这个时间里老人的儿子、儿媳、孙子都在,其他时间大家很少聚在一起,每个人都忙自个儿的事,应酬啊、美容啊、游戏啊,还有很多老人听不懂的消遣。只有星期六晚上,大家才围在一起吃饭。所以,老人每天都要叮嘱小老鼠别在这个时候出现,可小老鼠没听进去,有一个周六的这个时候,它就出现了,首先发现它的是他的儿媳,儿媳发出一声惊叫,接着就是一团忙乱,还没等到老人反应过来,小老鼠已毙命了。
儿子把死老鼠拿出去扔掉的时候,儿媳用怀疑的眼光问老人:你在家时有没有看到过这只老鼠?老人本能地回答:没有。却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那样低下了头。
日子依旧过着,阳光每天从电视墙上面往下慢慢走,走到液晶电视屏幕上,发出明丽鲜艳的光,老人看到自己的影子印在电视屏幕上,模模糊糊的。老人的心中还装着一种期盼,然而期盼着的东西再也没有出现过。
老人终于再一次向儿子提出要回老家,儿子很是不解:这段时间你不是挺好吗,怎么又闹着要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