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海霞
早期潮汕侨民过番,临行之际,耳畔总萦绕着亲人“银钱知寄人知返,勿忘父母共妻房”的嘱咐。当他们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首先要做的事便是赶快寄回第一封侨批,附去少量批款,践行自己出洋前“赚钱养家”的承诺,这封信即平安批。
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教授陈继明创作的小说《平安批》,用郑梦梅闯荡南洋成就事业的故事为主线,描述了一部近代潮汕侨商的奋斗史,以平安批为物质载体和切入点,把家国情怀和民族大义融入百年世事变迁,体现了中国的文化脉络在世界潮流下的发展与重塑。
《平安批》取材于近代潮汕人海外谋生的故事,描写了潮汕地区特有的文化现象——侨批,小说在人物塑造和故事的展开中,体现了作者对潮汕文化的思考和侨商精神的表达。潮汕自古就是一个宗族观念浓厚的传统区域,血缘、地缘和乡缘重叠成了悠久的宗族文化,加之背靠南岭,面朝南海,人多地少土地贫瘠,下南洋成为潮汕人的一条谋生之道。饶宗颐先生曾经给侨商题有一副对联:三江出海,一纸还乡。韩江、榕江、练江,三江在汕头聚集,汇成合力,奔向世界各地,潮汕人从三江出海,价值观念、风土民情和宗族文化也随着一起远涉重洋。一纸还乡,一张薄薄的纸封,寄回来的是侨商诚以修身、信以立业的美德,它维系着家族亲情,延续着宗族观念,承载着家风教育观、行业诚信精神和出海人叶落归根的念想。
作者陈继明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细究探寻潮汕这片土地的文化秉性,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进行中国式的故事讲述。在小说中,作者竭力搜罗潮汕方言并用它来进行小说的情节构建和细节嵌入,夯实了作品的思想内容和地域感觉。“平安批”中的“批”字,源于广东和福建的方言,他们称呼信为“批”,回信则称为回批。侨批作为银两书信工具,它的代名词是“过番”,“过番”意味着艰难,是生离死别的另一种连结,一端是漫长的等待,另一端是千里迢迢的遥望。早期潮汕侨民过番,尤其在清末,即使是顺风顺水也要月余才能到达,若是遇到海上大风大浪,则需要耗费更多的时日。海上艰难,条件恶劣,出海在外的郑梦梅们知道,如小说中说:“离开后,家里的姿娘一定会去祈福,直到收到他寄回的平安批为止。”小说中多次描写到潮汕女性专职拜老爷,“老爷保贺”是潮汕民众对平安的期望。
家国的概念在老一辈的侨商心中,是无法抹去的祖国烙印,平安批是家庭观念和家族意识的重要象征。平安批信件的开头都会写上“敬禀者”“跪禀者”等,顶格书写并且单独成行,用来表示对收信亲族的尊重,称谓后面加上敬语,对父母用“膝下”,对长辈则用“尊前”,结尾还会写“顿首”“拜禀”等启禀语,不仅呈现出潮汕的礼数周全,更彰显了中国礼仪之邦的文化底蕴。作者直言,创作小说时,每一封信,他都要再三琢磨,在最好的时间,用最好的状态去写,尽量还原当时的语境。同时,小说用“平安批”作为切入点,撬动了潮汕商人的奋斗史,并把它置于波澜壮阔历史长河中,让人物内在的家国情怀淋漓尽致地得以呈现。
作者曾说:“跳出潮汕看潮汕,把潮汕故事当成中国故事去写,甚至当成人类故事去写。迁徙、流落、求生、逃亡、土地、回归、文化认同,这些命题事实上的确不是中国人特有的,但在中国人身上表现得的确更强烈,更极端,更有意味。”山西人走西口,山东人闯关东,闽粤人下南洋,是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大迁徙现象。但与走西口、闯关东不同,以潮汕代表的东南沿海居民,跨越海洋前往东南亚各国,是传统中国和现代世界的一次接轨。这场跨越发生在近代中国巨变的过程中,因直接融入到世界格局发展进程,形成一种地方性和世界性交错的形态。传统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势必会受到西方文明的冲击,中国旧有的价值伦理,在这场冲击中也必然要经历现代衍变。小说主人公的个人奋斗史和溪前溪后剪不断理还乱的家族史,始终是现代中国民族史的勾连,当旧的价值系统坍塌,传统中国的精神和理念需要在时代浪潮和世界场域中重塑。小说在处理“家国”价值体系时,用平安批牵系人世和国事,当国的问题解决后,家的困境也得以和解,溪前和溪后从分崩离析走向合围,家族叙事与宏大的国族叙事紧密结合,共同呼应了“平安批”大主题。
小说的主人公郑梦梅是集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于一身的理想人物,他严谨修身、诚信笃信、开拓进取,深晓民族大义。当他50岁的时候,事业如日中天,名下有批局、种子公司、电灯公司、抽纱公司、女子学校、医院和钱庄,他还创办了纯公益的义庄、善堂。在抗战期间,当侨批的水路被截断,他开辟陆路,继续为乡亲服务,在事关国家利益的关键时刻,他毫不含糊,筹赈难民、爱国护乡是他最大的责任。在这部侨商的奋斗史和心灵史中,创业精神和家国情怀在传统文化的浸染和激励中展开,地域风情、民族历史、民间传奇和主人公的个人命运融合,潮汕商人的创业史被放置到广阔的历史空间和世界背景中展现,大大扩充了故事中的家国情怀和现代意义。
《平安批》用金木水火土五卷,娓娓道来,一卷卷铺开,淋漓尽致地渲染着侨商精神和潮汕风情。主人公郑梦梅的命运,最终汇入了民族的命运,在抗战大背景中,小说完成了以英雄为中心的宏大叙事,从“平安批”这个小小的工具,到人物形象的升华,侨商身上的文化传统与近现代以来的家国情怀和国族意识相互渗透,最终实现了主题的崇高和超越。一部《平安批》,凝聚了潮汕情、侨商史、中国心,为地域文化的书写和讲好中国故事树立了一个典范。
赵海霞 文学博士、澳门近代文学学会副理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