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蒙志军
我下放的地方离城里不远。我在水田抛秧时右边大脚指头被蚂蝗叮咬了一下,破口处流些血,进了水和腌臜之气,不几天便肿了起来。去医院医生说是甲沟炎,打针吃药都不管用,只能拔去脚指甲。手术时打了麻药,还是疼得有点撕心裂肺。那时我做知青插队不久。我一瘸一拐回到生产队,队长见我脚上裹着纱布,便派了个轻快的活儿给我:放牛。还跟我说放牛的工分肯定没有大田里弯腰驼背的人那么高,我说我知道。他对我提了两个要求,一是把牛看好,二是让牛吃饱。我跟队长说请他放心,我可以立军令状。队长说那倒不用。
跟我一起放牛的还有小左,两个人放四头牛,三头水牛一头黄牛。老水牛名叫欸乃,偏大的水牛牛犊名叫竹篙,偏小的水牛牛犊名叫淖头,那头黄牛叫楔子。都是队长起的名字,我不知道什么来历。小左也是知青,小时候户口落在父亲工作的城里,但一直跟母亲在灌南农村生活和上学,初中毕业后,他父亲让他到城里来下放。实际上他是从偏远的农村下放到了城市近郊的农村。
小左年龄比我小,又是乡下来的,见的世面肯定没有我多。我常常讲些故事给他听,比如曹操到故交吕伯奢家,主人好心杀猪款待,多疑的曹操以为人家磨刀霍霍是向着自己而来,便将吕伯奢全家灭门;又如浪里白条张顺并非梁山泊附近的山东人,而是浔阳江畔的江州人,是宋江刺配江州时结识的好汉;我还跟他讲了许多人情世故,比如怎样在漂亮女人面前做到脸不红、心不跳,还能谈笑自如。他听我讲这些很入神,有时还很陶醉,我感觉自己知识和眼界所形成的心理优势第一次得以展露,脸上未免现出骄矜之色。不过要论做农活,比如割草、推磨、扬谷、挑水等等,他则比我熟稔许多。放牛对他来讲更是轻车熟路。他用鞭子抽打牛屁股下得了狠手,牛也听他的。我的手段太软,牛不大听我的。我总觉得牛太可怜,这么大的动物,却被人来役使,造化不是很公平。生命与生命最初是平等的,自从产生了智慧,人和动物就被分在鸿沟的两边了。
我跟小左一起放牛,不限于我们西郊四队的地界。城西的大部分地段,都被我们跑遍了。那时没有这么多楼房,很多地方都有尚未被开发的荒地,荒地上长着萋萋芳草,芳草之上开着许多不知名字的野花。运河南边不少工厂的门口都有这样的草地,我们赶着牛翻过高高的红卫桥,去那里为牛觅食。小左和我每人一顶草帽,走路时遮阳,牛吃草时,将草帽搁在地下,我们坐在帽沿上,看牛走路和低头啃草的姿态,或者讲一些闲话。天地很辽阔。我问天地何处家,天地沉吟不回答。罡风凄雨浑不怕,天地之间牧牛娃。
有一天在一条大路边放牛,路的北侧是革命大队,革命大队旁边是农垦局。农垦局的院子里正在进行民兵训练。我和小左爬到墙上,作壁上观。男民兵孔武刚毅,女民兵英姿飒爽,比舞台上的表演还好看,我们看得忘乎所以。看完从墙头跳下来,发现四头牛中的竹篙不见了。
我跟小左都慌了神,赶紧将另外三头牛拢到一起,他看护着,我则跑出去四处寻找竹篙。很失望,没有找到。小左吓得哭起来,我受他的情绪感染,也想哭,但忍住没落泪,却心烦意乱到了极点。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当时想,一头牛有多贵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和小左两人家里的所有积蓄加起来未必能买下一头牛,再说“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谁也帮不了我们,要是队里坚持让我们赔偿这头牛,估计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即便不要我们赔偿,因为这件事在身上留下的污点也将如影随形,以后招工或者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将永远跟我们无缘,笃定要在乡下做一辈子农民,我不敢再往下想。看见小左无助的样子,我必须拿出主见,尽管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我感觉我们的处境跟电影《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龙梅和玉荣有点相似,她们为公社放羊,遇暴风雪,羊群走失,她们为找回羊群,走出去几十里,被严重冻伤。我们应该向英雄小姐妹学习,唯大英雄能本色。我和小左又轮流去找了几趟,两人总共跑了有十多里路,都无功而返。事已至此,只有将另外三头牛安全送返队里了。我便跟小左赶着牛沮丧地往回走。
回到队里的时候天已经黑尽,村庄在夜幕下显得很恬静,跟我们的心情形成巨大反差。队长站在牛栏的外边,似乎专门在等我们。见面时不停地责备我们今天没把竹篙带出去吃草,到现在还饿肚子呢。我们两人没有辩解,低头听他训话,但心里却异常兴奋。因为从他的训话中可以肯定竹篙已经回到牛栏里了。人有时候找不到回家的路,牛有时候找得到回家的路。我们按队长要求找些草料去喂食竹篙,到跟前见它正在那里反刍,看来它已经吃得很饱。一场虚惊总算过去,我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大约一个月之后,我的脚指甲长起来了,也就不再放牛。小左还继续,但比之前尽心和谨慎了许多。
蒙志军 江苏人,研究生学历,热爱读书和写作,著有散文集《麦子的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