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苗秀侠
高德地图告诉我,我的故乡苗老集,和亳州城之间的距离是63公里,开车需要一个小时。这条贯穿南北的高速路,拉近了我和亳州——这个文脉丰沛、带给我传奇和遐想的城市的距离。时光倏忽,尽管早已完成一次次的拜谒,但若干年来,只要一想到这座城池,就会文思泉涌,就会浮想联翩,情不能抑,就会忍不住跑过去,跟她照个面。
少年的忧伤
最初知道亳州,是从母亲唱的戏文里获得的。那时候亳州叫亳县。
学龄前,趴在小板凳上捏泥碗碗,听妈妈小声唱河南豫剧,其中几句听得我耳熟能详:“花木兰羞答答施礼拜上,尊一声贺元帅细听端详,阵前的花木棣就是末将,我原名叫花木兰是个女郎……”
花木兰是谁?见母亲唱得情真意切,眉眼里都是对花木兰的喜爱,忍不住问道。
花木兰离得不远哪,就在北边那一片。母亲讲述着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然后,手朝北一指,喏,花木兰的家,就是亳县那个地方。
原来,那个叫花木兰又叫花木棣、武功高强女扮男装的武林高手,就是北边不远的亳县人哪!便对亳县有了遐想。小孩子的遐想抻不远,简单,在脑子里过一过,又站在村子北边的一只石磙上,北望一番,仿佛看到穿战袍握银枪的女子,骑着高头大马,顺着麦地垄跃马扬鞭而来,甚至带来一阵呐喊声。这经验来自于乡村舞台,民间剧团演唱的武戏,演员们的穿着打扮,一招一式,就是这种样子。那么,带兵打仗的花木兰,也一定是这种样子喽。
后来的戏文里,让我知道了白脸奸臣曹操,会治百病的名医华佗,都是亳县人。对亳县的神往,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而她却远在天边之外。因此,北望亳县成了我少时唯一的忧伤。这种忧伤止于十四岁。
第一次私游
十四岁的暑假,与同学相约,去远点的地方玩玩,就去了玄集看茨河闸。对着滔滔茨河水唱歌跳舞,又沿着河堤的杨树林子疯跑尖叫,欢乐一整天。仍觉不过瘾。我们可以去亳县!我的提议让同学兴奋,立刻点头同意。在学校,我们两个最铁,一起跟男生打架,一起写小说,一起散步谈理想,还各自取了笔名。那时候,《清明》《小说月报》已经有了,我们成绩好,可以很自信地朝老师借杂志看。就这样,我和同学成功策划了亳县之旅。之所以敢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玩,个中底气,是同学的表叔就在亳县工作。
说起来很低智,但仍把各自的父母骗住了。我跟父母说去同学家玩三天,同学的版本跟我如出一辙。两个少女就这样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私游。那时候没电话,没微信,相隔七八里路的村庄,可以玩三十六计里的瞒天过海。
一大早出发,先从苗老集坐汽车,朝西走七十华里,再在三角园转车去亳县。到亳县县城时,天快黑透了。一直难忘在陌生县城汽车站猛丁出站的感觉,浓厚的陌生感,仿佛一张黑毯,呼啦将人裹严。一路说笑此刻息声,不敢兴奋,两个小孩努力装出胆大妄为的样子,却腿肚子暗自打颤,最终,乖乖地快速钻进站东小旅馆。那时候不流行研学活动,旅馆老板娘见到两个背黄书包的小姑娘,端出应有的担心,她慈眉善目,问道:同学是走亲戚吗?立刻点头,眼泪几乎就要掉出来。晚饭也不敢出来吃,就那样团在床上,紧张到天亮。
天亮的好处是肥人胆。亳县县城处处阳光,树叶清亮,市声悠扬。两人饱餐一顿嘛糊油炸馍,立马来了精神,为昨晚的萎顿胆小羞愧不已。既来之则安之,一定完成亳县的首游。亳县既然做过都城,一定有与众不同之处。果然,老石板街漂亮至极,厚实光亮的石板,平生第一次见,两人蹲下身,用手摸石板,尽管是暑天,仍觉石板透着沁心凉意。
还有街两边的老房子,虽非高楼大厦(那个年代高楼不多),却古色古香,有着不怒自威的风姿。那时候年少,尚不懂这种风姿就是帝都的文化气场。当然,除了老房子,亳县的其他街道和别的县城没多大区别。一边在街上走,一边东张西望,问了许多人,终于找到同学表叔工作的大院,却不料,表叔升了职,到某镇当站长去了。因为找不着表叔,没有依靠,胆子再次变小,一番商量后,两人决定就此结束亳县之旅。
背着黄书包,买了两只烧饼,急忙赶往汽车站,坐上回程车,辗转到苗老集时,鸡都上笼了。先一同去同学家住一晚,第二天再一起去我家。总算,既私游了亳县,又圆了谎言。
现在想来,亳州的首游,尽管没有见到和花木兰有关的影儿,却成就了一篇像模像样的小说。题材是从黑白电影里高仿来的:送鸡毛信,接头暗号,游击队长留着大胡子(同学所说的表叔模样)。送信途中,惊险连连,遇见鬼子的巡逻队,在小旅馆避险……那篇小说有一万字,真是可读,先是在班里被同学传看,又被隔壁班同学借去养眼。首游亳县成就了我与此城的传奇,也开启了我的写作之旅。
花木兰的花海
此次来亳州,是看芍药花海的。去花海的路上,见道路标牌写着“木兰路”,沟渠叫作“木兰沟”,可见,花木兰的元素无处不在。木兰沟和花木兰有关系吗?山东蓬莱有个村庄叫木兰沟,为嘛这个沟也叫木兰沟?陪同赏花的当地村干部马上当起了解说员,很快给我补了一课:这条木兰沟,在上世纪的1958年开挖,是众多未出阁的姑娘,用两个月时间圆满完成的水利大工程,她们拼搏上阵,挥洒香汗,发扬的就是花木兰不怕吃苦、勇往直前的精神。沟渠挖好后,就取名叫木兰沟。
在走近花海的一瞬,我毫不犹豫地把四季花海,命名为“花木兰的花海”。想必木兰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她不仅羞答答地承认自己女扮男装替父从军,金戈铁马,还能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换下战时袍,着上女儿装,可见也是个爱美的女子。面对万亩大花海,木兰姐姐一定于低眉浅笑之间,顺手拈来一朵芍花,别在发髻之上,对镜顾盼生辉呢。
在花木兰的花海里穿行,满身花香。亳州的好,亳州厚重的历史和文化底蕴,让任何到过亳州的人,都情不能抑,这就是文脉的力量。
亳州的文脉,必将接济每一个爱她的人。
苗秀侠 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在《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芳草》《作品》《长江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遍地庄稼》《迷惘的庄稼》及长篇小说《农民的眼睛》《皖北大地》《大浍水》等。曾获老舍散文奖、安徽省政府社科奖、北京文学奖、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