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子龙

　　以《天堂众生录》三部曲名世的杨干华，是我在北京文学讲习所的同学。他入学时带去一个粗如手臂、长约半米的水烟管，成为讲习所的象征。除去上课的时间，那个竹烟管就闲不住，凡吸烟者轮流抱着那个竹筒子吞云吐雾，很能激发人们的想象力……

　　干华兄谦和少语，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幽默，当他眼睛看着你严肃地做出一种怪相，尚未开口就令人忍俊不禁。在讲习所快毕业的时候，他极力怂恿我到珠海看一看：“你一定要看看岭南的水乡，白藤湖决不比你们河北的白洋淀差，那里有中国的第一个农民度假村。”

　　1985年深秋，在广州采访完一个企业家，就跟着干华和广东的几位朋友乘车奔岭南的“白洋淀”。车过中山县，土道高低不平，面包车如浪上飞舟，颠簸摇荡，尘土飞场。干华坐在前面声色不露，让我有上贼船的感觉。

　　车到一条大江边，我以为是珠江，其实只是珠江的一条支流。江边的人和车排着大队等候上轮渡，我们的面包车挤在队尾。

　　我口干舌燥，在江边买了几根甘蔗，每根一分为二。卖甘蔗的大嫂手操砍刀，三下五除二就把甘蔗皮削净，只在根部留出一截带着皮，便于手握。我手握甘蔗的一端，须伸直胳膊才勉强把另一端送进嘴里。想起童年在庄稼地里挑选玉米甜棒，感觉到了一种野趣。再看这轮渡，这大江，这江两岸的垂柳、渔舟、茅舍……令人心神大爽。

　　我牙齿不好，年轻时在部队紧张，经常熬夜上火，为省事牙齿痛一个拔一个，现在悔之晚矣。再看干华吃甘蔗，那叫一个羡幕，他一口咬断一截，轻松咀嚼，满口甜汁像喝饮料。他有一口好牙，吃鸡可连骨头一同嚼碎，吃基尾虾，将虾肉掏尽，盘子里还保留着一只只完整的虾壳，头尾俱全，宛若刚上桌的新虾。此是闲话，暂且不提。

　　但说我们过了江，继续乘车前行，不久便看见一片浩大的湖面，水域平阔，有不少鸟儿起起落落。虽是“渔舟唱晚”时分，可惜天气阴沉，没有晚霞，水面上浮动着纱缦般的轻雾。右侧则是一片翠绿色的陆地，在绿树掩映之中露出斑斑点点的黄、橙、白、蓝等五彩琉璃瓦和飞檐翘脊，想必那就是“农民度假村”了。村后有一溜如黛的矮山，像白藤湖的围墙，果然是个好地方。

　　我们在一座牌楼前下了汽车，那牌楼虽称不上有多么巍峨堂皇，倒和这里小楼流水的格局十分协调。牌楼正中题有“好景门”三个大字。朱漆重彩，富丽热闹，有一种紫气蒸腾的味道。我端详着“好景门”，干华说这三个字是度假村的老总钟华生所题。珠江上的“门”很多，此地共有八大门：磨刀门、鸡啼门、坭湾门……县城叫斗门，如今又多了一个“好景门”！

　　钟华生也是这座“好景门”的设计者，干华继续介绍此人：他原是当地农民，十五岁当了干部，曾任公社办公室副主任，“大四清”之后留在斗门县工作。我看过他不少照片，衣裤或黑或蓝，裤裆宽大，常常鼓满清风。又听说他常打赤脚，一条中头短裤穿了又穿。上衣更特别，是取材于麻包袋或尿素袋。在布票缺乏的年月，珠江三角洲的农民都有这样的上衣，有的在前胸、后背赫然可见“中粮”“尿素”’的字样。

　　干华边说边走，找来经理办公室的人带领我们参观度假村。来人介绍说：到白藤湖先是玩水面，回来吃水鲜，晚上住水边……从穿着打扮上看，估计是一群群外国游人和港澳来客，兴致颇高地刚从白藤湖的水上游乐场里出来，这里有游泳、滑水等各种游乐项目，乘摩托艇、游艇不仅可以泛游湖内景色，还可驶出白藤湖，饱览珠江口的海光山色，环览珠海、澳门风光。

　　摩托艇越开越快，水星飞溅，疾风贯耳。白藤湖原来是海不是湖，珠江入海口的坭湾门和鸡啼门在此分流。如果说早先这儿曾有过陆地，那只不过是一把伸向大海的剪刀，在南海的惊涛骇浪中时隐时现，人称“鬼仔角”。船家到此需得烧香磕头，上供舍财以飨“鬼仔”，即便如此也难保不船翻人亡。

　　海水发大潮，还殃及附近的几个公社，可谓浪大水咸，地碱人瘦。1958年，为了抗咸潮、御台风，当地群众移山填海，横锁坭湾门，形成一个湖泊。面积有二十平方公里，水域辽阔，资源丰富，湖的四周，土地肥沃。但灾害频繁，冬春成渍，秋夏内涝，一到台风季节，更是暴潮泛滥，严重危害农业生产，群众生活贫困……

　　1971年早春，斗门县又组成了一支八百人的开荒队伍，开进“鬼仔角”，人们把这支队伍称作“开荒牛”。钟华生任开荒工程副总指挥。他们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削掉半个白藤山，沿鸡啼门东侧水道筑起了一道八公里长的拦海大堤，使湖海真正分家。不想一次强台风就毁掉了三公里。钟华生知道一撤退就前功尽弃，“鬼仔角”将永远是令人生畏的地狱，几十条“开荒牛”的性命也白扔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而干下去则还有希望。随即又站出三百个“开荒牛”，愿意跟钟华生留下。

　　钟华生率领着这群红了眼的“开荒牛”，背水一战，绝地求生。于1975年秋天，在坭湾门门口建成了150米长的浮运式大闸，扼住了山海口的咽喉，终于征服了海潮，形成了面积相当于两个杭州西湖的人工湖。根据旁边的白藤山，遂命名为“白藤湖”。

　　我登上坭湾门大闸，翘首东望，暮色将临，海天混沌，朦胧而又凝重。这里确实是“好景门”。

　　当晚有机会采访大忙人钟华生，他出乎我意料地年轻，身材不高，穿一身合体的浅灰色西装，质地和做工都很考究，上衣没有系扣子，露出雪白的衬衣和深色的领带。整齐的分头，清秀的面孔，精明的目光，充满自信的微笑……要评判这样一个人的精神品质比评判他的事业更加困难。

　　他没有对我们说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很快打开了话匣子。白藤湖所在的斗门县，是著名的侨乡，全县25万人，侨眷和澳港同胞的家眷占8万多人，他们在海外及港澳的亲属也有8万多人，我们具备建个旅游中心的基础。白藤湖紧邻澳门、东望香港，东北方连着中山、珠海，北接广州，倘若建成一个旅游金三角，对增大与海外华侨和港澳同胞的联系，促进投资合作，传播海洋文化和振兴都有无可估量的意义。白藤湖物产极其丰富，因有咸淡水的优势，水产品鲜美无比，与其运到外地去卖，不如请他们到这里来吃。国家提倡“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我再加上一句，“无旅不旺”。随着世界文明的进步，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我们的旅游农业必然大有前途。

　　当代各色各样的开拓型人物，一人一个性格，一人一套办法，路是新的，成绩是新的。生命的质量在于一个人的选择。钟华生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最高价值，这才是最重要的。第二天，他领我们参观“好景门”的陆地部分。从地图上看陆地只有十平方公里，走起来却累死人。两千六百亩的荷塘，据说这里的莲藕十分奇特，藕断丝断，决不千丝万缕、拉拉扯扯。吃到嘴里粉多无渣，荷香沾齿。占地六千亩的百果园，园里套园，又分葡萄园、荔枝园、柑橙园等等。二千五百亩的甘蔗园，年产糖近三万斤……

　　他激情洋溢，带我们登上白藤山，鸟瞰度假村的全景，并用手指着远处说：我们的飞机场建在那儿，白藤山东侧是海关码头，直通港澳，后面是山庄别墅，有一片原始森林，准备为游客开辟一个狩猎场，饲养一些供游客打猎的动物……从山上往下看，确实有好大一片风景区，淡绿色的水包围着翠绿色的洲，连空中都是绿色，“树上果化，地面香化”。

　　我庆幸跟着杨干华兄来到“好景门”，感受异常新鲜和丰富。白藤湖的变迁活生生体现了中国农民这半个世纪来的命运。但愿白藤湖的未来能真正成为中国农民的未来。

　　蒋子龙 1941年生于河北省沧州，曾任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和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多次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奖。代表作有《乔厂长上任记》《赤橙黄绿青蓝紫》《农民帝国》等。2010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14卷本《蒋子龙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