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 渊

　　蟛蜞，学名相手蟹。识文断字的人看蟛蜞有两只大螯，走起来两螯合抱，摇摇摆摆，以为跟人类的“拱手作揖”是一回事。更会掉书袋的人赠蟛蜞雅号“礼云”。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孔子说人类之间的“礼”不只是玉帛之类的礼器，“乐”不只是钟鼓之类的乐器。人真是聪明，给一只能被随意践踏的甲壳类这么高雅的名字。

　　蟛蜞靠这两只大螯活下去，他用大螯切断江滩上芦苇的叶片，挖掘潮湿柔软的洞穴，爬过礁石、沙滩、堤岸去看他的朋友、情人。两只大螯可以轻握，可以拥抱，还可以对付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类。

　　人类满嘴酒味，念叨着“鲜啊，鲜啊”。他们称蟛蜞“礼云”，然后快快乐乐地嚼碎了“礼”和“乐”。

　　危险太多了。芦苇丛里也不安全。人类会围堵蟛蜞，而蟛蜞只会盲目逃跑，没有组织，自以为是，蟛蜞以为高高的滩涂最安全，结果人类只用一个麻袋就装走了满滩涂的蟛蜞。人类有的是办法处理蟛蜞，凉水、开水、高度白酒、糖、盐、姜丝、葱、酱油、胡椒粉……然后开始生吃。其实蟛蜞早已死了，“生”吃不过是人类的幻觉。人类这么高贵的动物，为什么还对茹毛饮血这样着迷？

　　人类说，在静默中细嚼蟛蜞的籽粒，嘴内籽粒碎开之声犹如天籁，真是“天下奇鲜”。作为人类嘴巴里的“奇鲜”，蟛蜞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咀嚼。

　　一只蜘蛛，一只蝙蝠，一只放屁虫（她的芳名叫“臭姑娘”，学名是“椿象”），或许人类就会放过。不幸生而为蟛蜞，其貌不扬、外壳冰冷，一双大螯甚至十分丑陋；为什么人类这么热烈地恋慕着他们呢，心心念念，要将他们含入口中而后快。

　　人类爱蟛蜞入骨，要将蟛蜞做成蟛蜞酥、蟛蜞酱，要腌他、醉他。蟛蜞只有逃避，逃到芦苇丛的最深处，那里是滩涂，是沼泽，人类如果来追逐，就会陷没在污泥里。蟛蜞并不想看到人类的没顶之灾。

　　那么了不起的人类，怎么就不能像蟛蜞一样在淤泥里呼吸呢？蟛蜞的房子就盖在淤泥之中。他有很多很多房子，还有水塘、庭院、花草。他从这间房子跑到那间房子，房子里留下他的气味，泥土软软地弥合起他跑动留下的足迹。所以他的房子看上去永远是新鲜的，地母用她的怀抱温柔地爱抚着他们。他们能随时建起一间房子，也能随时离开这间房子到新的地方去生活。留下的房子，有时螃蟹、黄鳝、蛇会光临。它们会在旧的建筑工地上重新开挖，翻新，盖更高、更大的楼。当然这些楼和人类的楼方向不一样。

　　人类说蟛蜞是横行。人类也在横行，只是许多人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而已。

　　蟛蜞能在沙滩上、礁石上爬行，能在江水里游泳，能在软软的泥穴里安眠，能爬上芦苇梢上去看远处的轮船，听奇怪的汽笛声。蟛蜞哪里都能去，都能安之若素、甘之如饴。蟛蜞甚至能在人类修建的柏油路、水泥路上穿行。

　　对了，此刻这只蟛蜞就爬到了柏油路上。月亮将香樟树影投射在路上，黑色的柏油路就更黑了。天刚擦黑，天幕深蓝，大朵的白云在高天上流淌。

　　白天，一只年轻的母蟛蜞在江边和他相遇。她从芦苇丛里出来，芦苇的翠绿与她少见的金黄色相映成趣。

　　他先前从未见过她。她是江堤那边过来的，他看见她沿着江堤往上爬，然后迅速消失。她的影子像一阵风，金色的风。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苇叶味道，可能她太清贫了，或者她主张吃素，她的肚子里只有翠绿的苇叶。而他，总能找到一些荤的，他要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荤食，用他的两只大螯庄严地献给他们即将到来的婚事。

　　白天，堤岸上汽车像疯子一样毫无目的地跑来跑去，一直等到人类从堤岸上散去，等到夜深，他才爬上堤岸，堤岸太陡了，他不知道自己摔下去多少次了。他想——任何生命都有权利思考，对，就是这只蟛蜞在想：为什么她一口气就爬上去了？她可能拥有比我更强的本领。我如果跟她住在一个洞穴里，在一块池塘边，我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她，我们的大螯交错在一起，我们只吃苇叶，住在温柔的地母的怀里，多好。

　　他终于爬上了堤岸。

　　他前后左右看了一圈，除了风声和虫声，除了月亮的光辉和那熟悉的江水气味，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住在楼丛里的人也都睡熟了。

　　香樟树的影子在柏油路上缓慢地游移，那是月亮和云彩玩的把戏。他在微弱的月辉里，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几乎要惊叫起来——他看到了她。她安静地趴在路中央，像一小堆秋天的金黄色稻谷。水稻，蟛蜞都熟悉它们的根茎叶、稻花和果实。他甚至闻到了稻叶的香味。

　　他跑得比一阵风还快，跑到她的身旁，他真的学会了拱手为礼，他用双螯握住她。她马上就会乐开了花，在地上翻滚着露出肚皮来。

　　他是一只愚蠢的蟛蜞。他没看见，她早就不动了，她的双螯，金黄色的外衣，散发着苇叶和稻禾香味的身体，已经牢牢地和柏油路贴在一起。

　　她，被人类的车轮碾压了。一直到最后，她还保持着双螯微微举起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