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 岚
在家时,穿连衣裙,棉质的那种,洗了多次,布料柔软贴身,还留着洗后的淡香。下午,伴着闪电和雷声,一场大雨说来就来。我站在门前屋檐下,靠在门框上,凝神听着下雨的声音。硕大的雨滴夹带着微风,击打着地砖、木桌、树叶、花瓣、篱笆,不同的物体发出或尖或脆或钝的回声,奏出了一曲音调高低不同浑然天成的乐章。
雨下了一阵便停了,来得快,去得也干脆。雨带来了呼吸,成就了夏天的风,我拿起看完的书,走进这夏天的风里,去图书馆还书。
这雨后的风啊,把灰色的天空慢慢地吹出了淡蓝色,地面也慢慢地被一小片一小片地吹干。夏天的傍晚很长,什么都可以慢慢的。我走过高高大大的椴树,一簇簇小小的椴花,开在树枝间,掩映在绿叶中,一股香味儿随风飘来,初闻时,脑中快速寻找记忆中桂花的香味,比较再确定,是完全不一样的香味,属于北方的香味,却同样浓郁醉人。
比椴树更高更大的枫树,侧旁的树枝伸展开来,枝叶形成了一个树冠,阻挡了人行小道,我低头从树冠下穿过去,再抬头,恍惚间,仿佛穿越到了遥远的过去,也是夏天的傍晚,也是穿着洗旧的连衣裙,独自走去图书馆,这恍惚之间,相隔了几十年。
那时的暑假,大部分时间,特别是傍晚,左邻右舍搬出小板凳乘凉聊天的时候,是我要逃离的时候。我躲在图书馆直到天黑关门才回家。在那样的夏天,我读到一首诗 ——《草帽》,开头是这样的:
妈妈,我的那顶草帽不知怎么样了
就是那年夏天在从碓冰去雾积的路上
掉进峡谷的那顶麦秸草帽啊
妈妈,那是我最喜爱的帽子
可是,突然刮来一阵风
那时,叫我多么懊恼
……
我口中默默背着这首小诗,在裙摆一飘一荡间,享受着晚风中独自的走路,那时,我觉得这首诗非常美,我只有从头到尾把它背诵下来,才能把它的美永远记在心里。今年这个夏天可以作证,我真的把它记到了现在。
待到图书馆关门回家,用井水浸了的西瓜,就可以切开吃了,那是祖母在白天不怕麻烦,从后弄堂打了井水浸过的,是专属于夏天的奢侈。现在超市里的西瓜又好吃又便宜,今年初夏,我还是从花苗中心带回两棵西瓜苗,种在后院,无论是否结出西瓜,都是对夏天最热烈的迎接。
我喜欢走路,在夏天的风里走路更美。年轻时看过一部电影,记得影片中的父亲对儿子说:要吃饭就得走路。如果人生如走路那么简单就好了。刚路过社区里的那家邻居,一条长长的坡道直伸到家门口。这一家总是很安静,少见有人出入,偶然一次,我从那家门前经过,刚好车库的门开着,一中年男子在车库里,朝着房间里怒吼,是有多么沉重的压力在他的身上导致他几乎崩溃?又有一次,我终于见到了那个需要使用长长坡道的,蜷缩在轮椅上的女孩,我不敢盯着她看,我坦然走过,好像从一个正常人身边走过一样。
还了书,往回走。夏天的风把鸟儿们重新召唤了出来,尖细急促的叽叽喳喳声,或许是莺或雀,沉稳耐心的呜哦呜哦声,或许是鸽子,它们统统都跑了出来。天渐暗,看不清是三只灰雀还是橘色肚腩的知更鸟,扑棱着飞降过来,在篱笆上刚落脚,又嗖嗖地飞上屋顶,翅膀带起一阵风,那着急的样子,像是在赶路?
而我,即使不急着赶路,时间也没有放过我,一眨眼,几十年被抛在身后,随着那被风吹拂的棉裙,那喜欢的诗歌,那冰凉爽甜的西瓜,还有偶尔滴下的汗珠,大把大把的时间,轻易地被一阵风吹过。
有人说散步是单调的,这么精彩的世界,只有那些愚蠢单调的人才会去走路。而我,喜欢走路,无目的地走路,即使我被认为是一个愚蠢乏味的人,又有什么关系?我为了这夏日的风走路,这风把轻柔问候和贴心呵护带给了大地上的万事万物。这微风吹拂过的树叶,左右摇摆,像是对我微笑点头,像是亲密细语,回应夏风的到来。这微风吹拂到我的脸上,清新优雅,在我像是这人世间的善意和慷慨。
看那大树下撑起的空间,是树能做到的最大贡献,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伸出最长的枝,长最密的叶,给人避雨遮阳。所以这个世界总有那么一小块地方,当我们需要落脚歇一歇的时候,可以躲避,可以休息,比如,在夏天的傍晚,我跑过无数次的社区图书馆。树默默地立在那里,悄悄地向我们传递这个让人感到安慰的信息,而我们,是否也可以像树一样,尽自己所能,给身边的人,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撑起一小片可以歇息的空间?
时间的手,在我的脸上抚摸了一年又一年,每抚摸过一次,便留下了叫做皱纹的痕迹,从这满满当当的几十年抽身出来,那夏天的风,怎么能依然温柔入我心、清晰如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