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翊歌
在我读初中时,人间至味是深圳市罗湖区金塘街一间东北菜馆里的朝鲜冷面。吸足了酸甜汤汁的荞麦面犹如一尾鲜活的小鱼游入口中,劲道爽滑,让我毕生难忘。
我第一次吃朝鲜冷面,便是在这里。那是2005年的一个冬天,我厚着脸皮去学校食堂“白蹭”免费的例汤和米饭,受到了阿姨的白眼:“要买票才能打饭!”她的声音之大,吸引了不少“吃瓜群众”的目光。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慌忙羞愧地低下头去。不一会儿,同桌来到我的身旁,拽着我逃离了这里。
她把我带到学校斜对面的东北菜馆。刚坐下,她便豪爽地把钱包拍在桌上,说:“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我愣住了。在她的催促下,我勉为其难地翻开了菜单。与其说看菜单,不如说是看价格表。最终,我的目光落在了“朝鲜冷面”四个字上。同桌惊愕地问我:“大冬天的,你吃冷面?”看我坚持,她也不再说什么。彼时,我不知道那碗面是怎么个做法,又会有怎样的味道。我只知道,那碗面价格10元,是全餐厅性价比最高的食物。
冷面端上来时,只见碗里漂着半颗鸡蛋、两片熟牛肉、一撮黄瓜丝儿和几片蘸着辣椒酱的白菜,碗里泡着的灰色细面与我以往见过的面条不大一样。同桌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她告诉我,这是东北地区的特色名菜,在炎热的夏天尤为受欢迎;而我面前的这一碗,一看就不正宗。
我也不管它正不正宗,夹起面条就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只觉面条韧劲十足,淡淡的荞麦香也随着牙齿的一张一合,迅速充盈了整个口腔。我顺手舀起一勺汤汁,冰冷的酸汤瞬间从舌尖漫进骨子里,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看着窗外的树叶被寒风摇动,我的心里也刮起了一阵风。
那阵萧瑟的风摧毁了我童年的家。母亲带着我离开父亲后,家里的经济重担一下子全部压在了她身上。尽管她经常把“又不够钱交租了”“没钱给你交学费”这类怨言挂在嘴边,以此暗示我要多理解她——没有给我零花钱是因为她过得不容易,我却很想告诉她,不用她刻意提醒,我都能感受到她浓烈的爱意。
她的爱是辛酸的,一如面前的冷面汤汁。那时,从家到学校的单程车费是1.5元,刷学生卡可打5折。为了节省这0.75元,她不辞劳苦,日复一日坚持骑车载我上学。尽管作为一名初中生,每天坐在妈妈的单车后座上学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但对当时的我而言,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然而很快地,母亲的辛苦就盖过了我的自尊心。在炎热的夏天,她顶着猛烈的阳光,喘着粗气,吃力地蹬着脚踏,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倘若这个时候,她能吃上一口朝鲜冷面,必定能将身体里的暑气散发出去。
她虽然没有钱带我下馆子,却为了我变着花样学做早餐。比如她会将隔夜茶和鸡蛋放在一起煮,烹制出口味独特的“茶叶蛋”。后来她悄悄学会了用铁锅烙大饼,每逢周末都亲手和面、烙饼。一次烙五张,她自己却一口都不舍得吃,而是直接将新鲜的大饼放入冰箱保存,让我每天带一块到学校去。直至2006年,她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男人,这样的日子才总算结束。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因而我猜她大抵至今都不知道,大饼放久了,口感就跟吃塑胶一样硬。
当年学校食堂一顿标准午餐的价格是5元,米饭和例汤则放在公共区域,供学生免费续。听说咱们学校食堂的饭菜特别可口,我却从来没有在那儿正经地吃过一顿饭,平时都是在教室里吃大饼凑合。若不是那个中午天气特别冷,我大概不会想到去食堂蹭热乎乎的例汤,自然地,也就不会尝到那碗朝鲜冷面了。
那碗冷面是我那些年里品尝过的最美味的食物。我暗暗立誓,将来等我赚到钱,一定要请母亲来品尝,当然,还有我的这位好同桌。只可惜,等我上了大学,终于有能力做兼职赚钱时,金塘街这间东北菜馆却早已易了主。
后来,母校拆除重建;再后来,蔡屋围城市更新,曾经熟悉的金塘街成了我魂牵梦萦的地方,包括那碗记忆中的朝鲜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