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再见
前不久,因为要跟某个小说创作班的学员交流中篇小说的创作经验和心得,我特意选了阿城先生的“三王”作为样本。于是,再次把《棋王》《树王》和《孩子王》仔细读了一遍。时隔多年,重读这三部堪称经典的中篇小说,不得不说,依然足够震撼人,让人有话想说。“三王”(尤其是《棋王》)作为阿城的代表作,事实上也是当代文学的高度,其文学地位,就目前而言,应该还鲜有能与之比较或替代的作品。记得阿城在一次访谈中曾有过类似的表达,当然,他的意思是委婉而谦让的——记者跟他说《棋王》刊发后的轰动程度,问他怎么看待这事。阿城回答,大致的意思是,中国当代文学仍是一片萎靡的草地,他只是种出了一棵小树苗,之所以显眼全是因为那片文学的森林还没有长出来……阿城的态度是含蓄的,当然也寒光毕露,直戳要害。
如果我们把“三王”作为中篇小说的样本,那它们到底有什么值得后来者借鉴的呢?首先跃上我脑门的,却是一句问话:我们为什么愿意相信小说?或者说,我们凭什么相信小说。小说的预设,毋庸置疑,就是假的,是虚构的,是子虚乌有,是凭空捏造——但是,假也好、虚也好,它侧重的其实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而“从无到有”,说得具体一点,又是怎么“从假到真”的过程。如何让一个假的人物和一段假的故事,变得真实可信、触手可摸,仿若身边人、身上事,这是有难度的表演,也充满挑战。我们又怎么定义小说的“真”和“假”呢?换句话说,这里的“真假”和生活中的“真假”是否一致?答案肯定是否的,两者是有区别的,比如我们总不能以为棋呆子王一生最后以惊人的姿态“封神”,是真实存在过的事情;更不会觉得真有那么一个“与树同命”的树王肖疙瘩……生活的真实如果是习焉不察的日常和琐屑,小说里的“真”理应是打了引号的“真”,是在日常琐屑和人情世态之上生长出来的某种可能性,不是绝对性。它是有可能的“真”,而非不可能的“真”。至于作家如何建造这种微妙的“可能”,以及建造到何种程度,则取决于作家的意识和功力。
简单说,我对中篇小说这一文体的认识,以及后来的写作,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阿城“三王”的影响。以前我最喜欢的是《棋王》,觉得它最好读,也最精彩。这自然是有原因的,《棋王》讲的就是一个卑微的底层知青逆袭权威,一步步获登人生高光时刻的故事,类似于闯关打怪,也有点像穷苦人追到富家女的影视套路。尤其是小说的最后,王一生端坐会场之上,以一敌九,下的还是盲棋,围观者众,街上还有人骑车为不便出场的老者报棋,场面之壮观之隆重,简直可以说是惊心动魄。文末作者对王一生的神态有三段出彩的描写,从略显局促紧张到泰然自若,如得道高僧,参透天地。阿城曾在创作谈里自惭,说《棋王》带有“撒娇式的抒情”,想必指的就是这些虚空浮夸的描写。这次重读,其实也能读出《棋王》在立意上的“高蹈”,尽管依然好读,有快感,心中还是重新为“三王”作了排名,把最喜欢的改为《树王》,其次是《棋王》,最后是《孩子王》。按照阿城自己的看法,则完全相反,他最喜欢的是《孩子王》(可能相比而言,它更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其次是《棋王》,最让他羞愧的是《树王》,说是为了应付编辑催稿仓促翻捡出来的旧稿。我似乎也能明白阿城对《树王》感觉羞愧的原因,换作以前,我也是那么想的,为一棵树赋予那么沉重的寓意,未免太过矫情。现在我却觉得,阿城故意让《树王》的人物和故事显得不太真实,其实只是把叙述的天平刻度稍微挪动,并不失重、失真,而恰恰在那微妙的貌似摇晃的临界点,我读出了《树王》在钢索之上持衡行走的妙意。
我之所以对《树王》喜爱有加,某种程度上,是我愿意相信有这么一个人物、这么一棵大树,也愿意相信有这么一个故事发生。反观自己的创作,从开始写作到今时今日,也有十来年之久,因为在写作路上是“摸爬滚打”的选手,好多体悟和心得是随着经验的尝新和突破而迭代更新的。写作之初,我有过如照相机般还原生活的野心,现在则不太信奉,所谓的还原真实,本来就是个伪命题,无论人物还是生活,其实都做不到,也没必要。我现在更乐于在平凡的日常里建构传奇,努力让故事与现实拉开距离,通过日常和细节赋予它们真实的质感——而不是真实本身,使得小说既有情理之上的理性,又有现实之外的“传奇性”。
陈再见 广东陆丰人。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选载;著有长篇小说《六歌》《出花园记》《骨盐》,小说集《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等五部;曾获《小说选刊》年度新人奖、广东短篇小说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