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唯
我娶的婆姨喜欢陶瓷。大件的瓷,譬如梅瓶,我家买不起,于是我婆姨就买碗。我家因此有很多碗,摞在碗柜里。许多的碗从买来后一次都没有盛过饭,或是汤,十几年,甚至二三十年间没有起到过碗的作用。我的婆姨在家里是个厉害的人,坚决不允许我和女儿打破这些碗终身只是观赏而不许使用的规矩,倘若我触碰尤其是不小心打碎了其中的一只碗(这种事在我家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几次),我的婆姨就会发飙,我家瞬间就会天翻地覆,我就没有好日子过。我的婆姨不能允许除她之外的人拿在手里把玩。但唯独对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张贤亮。
我家当时住在银川市的唐徕小区,张贤亮当时在唐徕也有一套房子,他一个人单独住,把这作为他的工作室,一个人在房子里静静地写东西。张贤亮是不做饭的,他也不会做饭,因此他的屋子里是没有碗的。没有碗的张贤亮又必须要吃饭,我家门前当年有一大片空地尚未盖楼,作为了小区的贸易集市,有很多的路边摊和小饭铺,张贤亮便到这儿来觅食,他不愿意使用路边摊和小饭铺里的碗,嫌弃那些碗在一桶反复用了多次的水里整天浸洗,脏,所以他就顺道到我家来拿碗。张贤亮那时候已经很显赫了,已经是全国知名作家,不再是当年那个见了我还有几分拘谨恭顺的业余作者,尤其他已经是宁夏文联主席,是我的领导了,还有一个原因,他和我全家已经十分熟络,故而张贤亮到我家来拿碗,径直打开碗柜拿了就走,不跟我和我的婆姨多一句废话。我的婆姨看在眼里,心在滴血,敢怒不敢言,任凭他拿走。更让我的婆姨心里滴血的是,那些张贤亮拿走的碗,他多半不还回来,吃完了,不知道顺手往哪里一扔,那些碗从此便和我家天各一方,永别了。
张贤亮很多次来我家拿碗,把我婆姨积攒的碗一点一点地消耗,每次来,他还总要和我聊会儿天,作为他写作了一上午的松弛一下。我赔碗还要陪聊。这次宁夏纪念贤亮仙逝十周年,有编辑跟我约写纪念文章,我突然想起当年张贤亮跟我的那些神聊,张贤亮跟我聊的都是他对跟他同时代的著名作家的看法,都是对于他(她)们文学成就的评价,那些人都是当代文学大家,一个堪称文学大家的人对一帮文学大家的评说,好比是茅盾在谈对老舍的印象,这都是当着我的面聊的,完完全全是真心流露,是私人间的私下交流,有赞颂更有尖刻,不能说就是诋毁,但也是凌厉戗击,我忽然想到这其实是挺有意思的,就好比茅盾说巴金写的其实不怎么样(当然茅老绝无这样说过巴老!),这岂不很有意思?我就想把这些都写出来,一是能交付了约稿,另外也能在编辑部换几个稿费回来,也算是张贤亮赔了我家的碗。
张贤亮不是一个谦逊的人,他对于跟他同时代的文坛,对于那些也是文坛骁将的大家,是有一种睥睨的,至少他内心是这样。他认为他要比他(她)们写得好,甚至要好得多,他颇有一些瞧不起他(她)们。尽管他在公开场合不这么表露,公开场合他也逢场作戏,也阿谀奉承,也说谄媚的话。我不认为居高临下地睥睨同行,尤其对于一个大作家来说是一个缺点,你不站在高度去审视他人你怎么可能写出有高度的文章?我之所以要特别指出张贤亮这一点,是想说明,他在没有任何外界约束的情形下,在完全能够真实谈论自己想法的情形下,你很少能从他嘴里听到他说别的作家的好话。我唯一一次听到他说另一个男作家作品的好话,是张承志。从张贤亮嘴里听到他称赞张承志,令我很有些意外,因为我听说张贤亮和张承志两人关系不睦,至少我知道张贤亮和张承志两人此生基本没有交往过。我听到张贤亮称赞张承志的那一次是说他的某部中篇小说写得好,张贤亮认为张承志是个有骨头的作家。
中国作家里跟张贤亮关系最好的是冯骥才。张贤亮不止一次向我说过冯骥才对他的好。说他出国,路过天津,冯骥才夫妇招待他,给他准备出国的行装,张贤亮始终感激冯骥才。但张贤亮从来没有夸赞过冯骥才的作品,甚至从来都没有提起过。甚至我主动提起冯老师的作品,如《神鞭》,这普遍被认为是冯老师的代表作,张贤亮都避而不谈。是那种因为是好友即使是私下也不方便评说的避谈。张贤亮这样对待好友冯骥才的作品,我揣摩,这可能不是张贤亮认为冯骥才写得不好,而很大可能是张贤亮不喜欢冯的作品。冯骥才大部分创作写的是市井小说,多是市井的人物和故事,天津这个地方有它独特的地域文化,紧邻京都,日子过得不咸不淡,绝少有饥寒交迫,也绝少有富贵达人,规矩特别多,从不敢僭越,我感觉天津的创作是抽去了激烈的,东西写得精巧、平缓,很少见到剑拔弩张,天津有很多作家都写市井,选择了一条避开尖锐的社会现实而更能被容许的路径,除冯老师外,天津还有一位林希老师,写市井写得极好,十分精彩,和冯老师一样,亦受到很多喝彩。但张贤亮不喜欢。张贤亮的生活里充满着太多的磨难,所谓的市井生活从来没有光顾过张贤亮,张贤亮当然认为冯骥才写得轻。是轻,而不是轻飘,说轻飘就是贬低了。冯骥才的小说从来没有打动过张贤亮。我有时候很奇怪张贤亮和冯骥才这一对文坛挚友的关系,文坛自古以来,我们熟知的都是,两个人在作品上相互欣赏和倾慕,所谓惺惺相惜,从而成为毕生挚交,张冯却不是这样的。
张贤亮还说过王安忆。张贤亮说王安忆是源于两人的一场遭遇战。张贤亮此生其实从来没有和王安忆交集过,那一年,王安忆不知是出于什么,突然在《收获》上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叔叔的故事》,被普遍认为是影射张贤亮。小说描述的男主角叔叔,是一位著名的男性作家,很有才华但毛病很多。张贤亮直到他死,从来没有对王安忆的这部小说有过任何文字上的回应。那一次,我实在是忍不住,问了张贤亮,我说贤亮你看过王安忆的那篇小说吗?张贤亮说他看过了。我说,那你感觉是什么呢?你认为是影射你吗?你认为你是那样的人吗?张贤亮哈哈笑,说了一句回复,这可能是张贤亮对这部小说的唯一一句回复,张贤亮的原话是:“她(王安忆)如果能写出我干的那些事的十分之一,我马上买张机票去上海,我跪下给她磕头,我谢谢她!”张贤亮不是一个胆大不惧的人,他坐了那么多年牢,成名之后,在很多事情上,他还是很胆小的。
张贤亮跟我聊得最多的还是与宁夏近邻的陕西省的三位巨匠:陈忠实,路遥,贾平凹。这有个背景,当时评论界提出了文坛西北王的概念,一部分评论家提出张贤亮是西北王,另有一部分评论家不以为然,陕西省则是集体缄默,显然并不纳服。张贤亮本人是在意这个封王的,所以他很关注陕西文坛尤其是这三位领军人物的文学动向。对陈忠实,张贤亮是很看重的,张贤亮从来没有夸过陈忠实,至少我从他嘴里没有听他夸过,但这种默然却不是漠视,而是陈忠实自《白鹿原》之后的拔地而起让张贤亮感到了分量,感到了压力,很大的压力,我和张贤亮在交谈中,我感觉张贤亮甚至不愿说起陈忠实,提到老陈他就闪避过去,这是觉得某人太过强大而不想说起的心理,陈忠实让张贤亮感到了灼目,我感觉张贤亮在心里已经有了他已写不过陈忠实的想法,这种感觉让他很难受。对于陕西的其他两位,路遥和贾平凹,张贤亮谈起来则很轻松,在张贤亮的心目中,这两位的水准不能和他等腰。但张贤亮从来没有说过路遥和贾平凹的坏话,尤其对路遥,在极端贫困中写作,为文学丧了命,张贤亮是怀有敬意的,对路遥,他只是说:“路遥的著作,其实只有一部,那就是《人生》。”那时候路遥已经写出了《平凡的世界》。对贾平凹,张贤亮的敬意就要少很多,他对贾平凹以尽可能的礼貌评价说:“贾平凹的东西,写得有点小机智。”
张贤亮还评说过其他的作家,我不能列举他(她)们的姓名,更不能透露张贤亮说了什么,我即使无所谓写了出来,我的编辑也会有所谓删去。
李唯 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供职天津电视台。创作长、中、短篇小说《腐败分子潘长水》《暗杀刘青山张子善》《中华民谣》《坐庄》《马义是警察》等多部,获庄重文文学奖、上海年度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奖,两次获《小说月报》百花奖、《北京文学》奖,获老舍文学奖提名奖等;创作的电影《黑炮事件》《美丽的大脚》《泥鳅也是鱼》《谁说我不在乎》《我的父亲焦裕禄》等八部,全国上映,本人两次获金鸡奖最佳编剧提名奖、夏衍电影文学奖,作品获金鸡、百花、华表奖最佳故事片奖。创作《跟我的前妻谈恋爱》《坐庄》《黄土地蓝土地》《千钧一发》等电视剧多部,获飞天奖、金鹰奖等。创作话剧《跟我的前妻谈恋爱》《一九七九年的爱情》,获白玉兰奖。影视作品三次获“五个一工程”奖。本人获德艺双馨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