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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发酒糟味的西关

  □ 蒙志军

  表舅确实是读书人,我常去他家看他写字、绘画或者篆刻。有时候,他会捧着一本线装书聚精会神地读起来,他读懂了书中的内容没有我不知道,但光看那形象就能感受到那种萧条门巷古人风。读书未必用,但有人读书成了癖好。表舅更醉心于篆刻,篆刻比书法和绘画更复杂,不仅需要笔墨纸砚,还少不了刻刀和印床之类的工具,当然同样不能缺的是石头和木质类的刻材,运刀时腕力也很重要。可以说,篆刻既是综合艺术,也是体力劳动。表舅所刻印章,多是篆体,我不大认识,我想他自己也未必认得全,照葫芦画瓢而已。印章的内容也不局限于人名,还有典籍中的名言和古诗中的名句,比如“独立不惧,遁世无闷”,又比如“半江瑟瑟半江红”。印章之为文化全在于对文字的玩味已经到了镂月裁云的境界,有阳文和阴文之分,所有纸上的印痕都是印章自身的倒影。印痕往往看不出雕镂的厚薄,只有仔细分辨印章才知道是深刻还是浅刻。

  表舅的家在西关,不远处是一个酒厂,出产两种酒:高粱酒和山芋干酒。酒厂车间里的酒糟气息常常散发出来,在西关街巷的上空飘荡。想来住在西关的人,即便不会喝酒,也会在这气息的熏陶中沉醉。西关街面上卖酒的铺子多过米店,铺子里都是从酒厂批发出来的散装酒,酒放在缸里或者木制的酒桶里,卖酒时用竹制的长柄舀子往外舀,计量单位也是舀,高粱酒每舀两毛钱,山芋干酒每舀一毛五分钱。孔夫子不食沽酒市脯,表舅不然,他常从酒铺和食肆买来酒和熏肉,然后衔杯漱醪,大快朵颐。嗜酒的表舅会在酒后操刀篆刻,他的眼睛和面颊发红,但握着刻刀的手从来不会颤抖。表舅家有个锡材质的酒壶,壶的表面已没有光泽,呈现灰暗色,壶的形状类似于古代的酒器觚,只是壶腹稍肥而壶颈稍细,壶口是喇叭形。他将买来的酒倒在锡壶里,饮用前把锡壶放在盛着滚烫开水的大瓷缸里,他说是温酒,锡传热比较快,几分钟酒的温度就上来了。我喝过他的酒,只是分辨不出高粱酒和山芋干酒的区别,都是辛辣的。高粱酒是酒中的诗书簪缨之族,而山芋干酒是乡野鄙夫之属。后来我想,酒没有地位高低之分,都是使人一醉,醉后的世界变得异常简单。所有高贵的和俚俗的东西都在一顿软饱之后被抹平了,酒纯得如清水。表舅喝温酒而不喝冷酒,我有点纳闷。直到许多年后我阅读《红楼梦》,才明白他是有道理的。薛宝钗对贾宝玉说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酒了。”

  我和表舅沿着横穿西关的那条路一直往北走,不远处就到了新沂河岸边。站在南岸的大堤上往西看,一座横跨南北的桥出现在眼帘中,那就是鼎鼎大名的新沂河大桥。表舅说那桥采用双曲拱,我一头雾水,不明白双曲拱是什么意思。他解释说双曲拱就是承载桥面的支撑梁横竖两个截面都成弧形曲线。听他的解释我更加糊涂了。不过我理不理解并不重要,我知道桥上能走人,并且知道那桥在令人乏味的水面之上添了一道景致就足以让我开心了。回家后表舅作了一幅画,画的就是大桥,不像西洋画那般逼真,是中国画的风格,重在写意,河水和河两岸的植被衬托出桥的宏伟气势,一桥飞架,长虹卧波。表舅将那幅画送给我,我拿回家将画贴在床边的墙上,夜夜做梦仿佛都能听到桥下的流水声。

  表舅比我大不了许多,相隔十来岁而已。那年冬天,表舅当兵去了。我有点寂寞。好在儿时的玩伴还未疏远,我跑西桐黄五家更勤了。我在他家逗狗或者玩游戏,有时天黑还没回家。他家门口有一盏白炽灯,他的小姐姐槿花从灯下走过,昏黄的灯光照着她娉婷袅娜的身姿,我看见她丰腴的面颊和白皙的肌肤会产生愉悦感。我不敢多看,窃视流眄而已。我知道,我正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转化为腼腆羞怯的少年。我怀念曾经的单纯天真,但我回不去了。新沂河大桥建成快一年了,槿花还没有见过。她让我带她去看看,我乐得做这向导。选了个星期天,我跟槿花瞒着西桐黄五偷偷往城西走去。路过西关时,看见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起表舅,我估计表舅握惯画笔和篆刻刀的手正在部队握着手榴弹往外投呢。那时已是春天,出得城来,“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在郊外的路上走了一程,又爬了一段斜坡,我们便来到新沂河大桥上。槿花很兴奋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大桥似的。我们朝北岸走去,看见桥栏杆顶端到桥面的空隙处,立着一块块墙面,墙面上写着当时的标语。看桥外的风景,远处水连天、天连岸。桥很长,我们走了十几分钟才到北岸。北岸的景致与南岸大相径庭,南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分明是江南的婉约秀美;而北岸则不乏那种“大风起兮云分扬”般的粗犷豪放。桥上的风很大,将槿花的头发吹得飘散起来。我跟她说:“千里快哉风。”槿花说,还有更让人神往的景致,我问是哪里,她说南京长江大桥。南京长江大桥也开通不久,但两座桥的名气却霄壤不侔,几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南京长江大桥。槿花要我带她去看看,我说等我攒足了路费一定带她去。

  回家的路上,又从西关经过。我又嗅到了从酒厂车间里释放出来的酒糟气息,我想起表舅那只锡做的酒壶和用来温酒的大瓷缸。我跟槿花说,等表舅从部队回到县城,我就去跟他学习篆刻,将来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在县城的闹市区摆个摊子,替人家刻私章。槿花说要跟我一起学,我告诉她女孩子腕力不够,怕手握刻刀时不能运动自如。她说不碍事,她在家常常将盛满水的水桶提起来倒进水缸里,手上很有劲。她还跟我说,杭州西湖边有座孤山,山上有个西泠印社,社员都是治印高手,而且个个学富五车,她要学会篆刻然后去加入西泠印社。看来她的目标比我远大许多。我勉强答应了她的要求。

  在表舅还没有从部队退伍回来的时候,我就离开县城转往淮阴中学念高中了。我没有兑现关于带槿花去看南京长江大桥和让她跟我一起学习篆刻的承诺。我不敢回去见槿花。我表舅姓赵,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画家。他画的公鸡多有寓意,有的像行走江湖的侠客,有的像莫测高深的智者,有的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羽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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