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 微

　　每次去珠海，必经过情侣路。我很疑心珠海的名望得益于这条路，就像陵园路之于南京，那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阳光透过梧桐叶，在地上撒下点点碎金。往深里走，便是中山陵了，这一带山河相倚，浓荫蔽日，所谓龙盘虎踞之地，确乎有大气象。

　　珠海的气质迥异于南京，空气咸咸湿湿，是海的味道。情侣路不知何以得名，却给人一种浪漫想象，似乎恋人都应该到这里走一趟才“必也正名乎”。本来也是，大海、沙滩乃爱情的经典场景，影视剧里不乏表现，所谓看海，热恋的人看出了博大、永恒，失恋的人看出了无常、忧伤，因此网上流传一个段子，非但热恋了要来珠海，便是失恋了，也需来情侣路走一遭，尤其是落雨天，看天色迷蒙中，海中的灯塔和渔女像，而棕榈树静静的，叶子上蒙着水光……孤独感会油然而生。然而这孤独也是好的，是人生的一部分，海子讲“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失恋者面朝大海，转过身去终会是春暖花开；倘若是晚上，月亮升起，眼前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情景，失恋者别有一番宽慰吧？那种旷远且缱绻的思绪，本是爱情的题中义。

　　情侣路作为青春、爱情的意象，在我脑中盘桓多年，以致我开写小说《烟霞里》时，不自觉有一种冲动，想让女主的恋爱发生在珠海，虽然她是生活在广州。后来因为情节变动，她在广州谈了个男朋友，我还是不甘心，让小两口去了趟珠海，演了一出别致的爱情戏码。小说并没有明写情侣路，但女主一个人走在海边，我眼前浮现的就是情侣路，碧海蓝天，清净的街道；傍晚时分，天上有晚霞，映得海上色彩斑斓。小说《烟霞里》也得名于此。

　　珠海在外省名头很大，其独特魅力怕是不亚于广州、深圳，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它的安宁、干净，整个城市清清爽爽，所谓宜居城市。较之广深这样的巨无霸，它显得小而精致，它的繁华是一种低调的繁华，或者说它把繁华藏起来，不欺人，不压人，对外省人别有一股亲和力；只有深入它的内部，于不经意间打量这城市的细节，才能体察那种属于殷实人家的富足，枝枝节节都很讲究，不是暴发户。毕竟繁华有可能是别人的，而舒适才是自己的。《红楼梦》里的繁华也是这个意思，像贾府这样的大户，王夫人的靠垫是“半旧”，这是只有内行人才能体察的细节。这个细节和珠海的城市气质相呼应，有异曲同工之妙。

　　外省人聊起珠三角，最心仪的城市便是珠海，似乎这城市跟他们是有关系的，事实上，不少人已经发生了关系，来这里买房定居。我前阵子回南京，跟老友们聊起广东，发现他们对珠海情有独钟，不约而同想来这里买房养老。长三角一带的人对珠三角有好奇心，像两个优等生在竞争，很谦逊的，总是看对方的长处，找自己的不足，光是暖冬这一样，对他们就有吸引力。可是，为什么是珠海？珠三角的城市都很富足，若说宜居，广深除了房价贵没别的毛病。岭南的好处，在于它的平民气息、公民思想，是全中国最不势利、最不排外的所在，有钱人少有炫富的，趿拖鞋去吃大排档的大有人在，这是广东人的质朴之处，很动人。

　　这个质朴，珠海也有。但珠海还有其他城市没有的，除了干净，还有安宁，它不嚣张，不拼命。珠三角常给人以一种错觉，此地是用来拼搏、奋斗、挣钱的，务实到令人紧张乏味，唯有珠海是个例外，逍逍遥遥，很自在，年轻人寄情于情侣路，年长者钟情它的安闲适意；此地也有拼搏奋斗者，太多的创业故事，想必委婉曲折、跌宕起伏，但总体而言，听来跟珠海不太搭，换了广深倒是挺合适。

　　这便是城市气质，很神秘的，在珠三角这样一个高速运转之地，珠海却是一个慢城市，至少给人一种慢的想象，它以自己的节奏行事，因其别致，所以独具魅力。

　　魏微 小说家，代表作品有《大老郑的女人》《化妆》《一个人的微湖闸》等。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奖、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第四届冯牧文学奖及各类文学刊物奖。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意、俄、波兰、希腊、西班牙、塞尔维亚等多国文字。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