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小雯
母亲追着阳光,把家里的衣物被褥铺天盖地地晾晒在天台上,院子里,花花绿绿的,在阳光下灿烂着。母亲说,今年谷雨的雨水太缠绵,像是藏了许多重重沉沉的心事,须得是流着泪诉说,方能抒情。而广东端午时节的“龙舟水”又在天上排着队了。阳光,是可遇不可求的奢侈品。她得抓紧时间,把该洗的,该晒的,都安排起来。
那些衣物被褥里,有些是我已经“淘汰”了的,却固执地占据母亲的时间,例如那条重到压得我胸腔生疼的老棉被,我已多年不用。母亲说,闲着也是闲着,洗洗晒晒,万一哪天我又复古怀旧,惦记上了呢。
我像听了个笑话,母亲的嘴里竟然会说“闲着也是闲着”这样的话语。母亲,是忙碌的代名词啊!
母亲很忙,像个陀螺一样,总是转个不停。我们想让她停一停,歇一歇。给她报团旅游,她不去,说没时间,山上果子快熟了要施肥要除虫要收成;父亲每年都和老战友们有聚会,天南地北的换地方聚,我们劝母亲跟着一起出去遛遛,还可以和老友叙叙旧。她也不肯出门,说没时间,地里头一连串的农作物等着她打理;甚至身上某些“零件”闹脾气,折磨得她生疼,家里人要拉她上医院,她也说一点点小毛病罢了,没时间上医院折腾,那么多的鸡鸭猫狗猪等着喂呢。
母亲的时间总是不够用,尤其是上了年纪之后,尤其是村里的花婶、李大妈突发脑溢血走了后。母亲对时间有了焦虑,常常对着日历自言自语:怎么一天又过去了呢……她恨不得一天的时间可以像细胞分裂复制一样翻倍增长。而时间化成的猛兽,凶猛地追着母亲,使得她的脚步从未停歇。
母亲忙着种菜。青青绿绿的蔬菜一茬接一茬在地里头疯长,母亲每天电话里告诉我,哪款菜长高了,肥了,老了,要回来摘了。每次我往返县城和乡村之间,就像经历一次小型搬家现场,后尾箱里,座椅上,被母亲为我种的无公害蔬菜塞得满满当当。母亲可惜车顶没有载物空间,不然她还可以放多两筐菜上车。菜太多,爱太满,我把菜分一些给左右邻居,这给我积攒了一众好人缘,每逢我遇事需要人手帮忙,邻居们都是逢叫必来。
母亲忙着腌咸菜。小时候我对咸菜的热爱成了母亲如今忙成陀螺的理由。她种的几亩地里,埋着白萝卜,藏着大头菜,挂着青瓜,吊着黄瓜。母亲赋予它们爱,用勤劳加阳光腌制晾晒,最后把它们封在用了许多年的瓦罐里,等候时光将它们最好的滋味唤醒。一个个瓦罐如同忠诚的士兵,守住我儿时记忆里母亲的味道。每逢我舌头厌倦了外面的食物,或是身体不适,吃上一锅白粥配咸菜,总觉得肠胃暖和和的。
母亲忙着教我做菜。我人懒,悟性低,和厨房“有仇”,常常吃外卖。母亲为此没少嗔骂我,让我多回家吃饭,我又说没时间。上了年纪的母亲,变了。母亲打电话给我的频率高了,要求我回家的口气硬了,给我的待遇不同了,从以前的回家吃现成饭变成了现在的入厨旁观打下手、掌勺亲自炒菜。她变得很焦灼,恨不得我学会她所有的本领,让我代替她、成为她好好照顾我的往后余生。
母亲忙着教我做人。凡是母女坐一起,母亲像个兢兢业业的讲师,想要往我脑袋里塞满为人处世之道。她虔诚的祈祷,希望我可以融会贯通这些道理,并以此开路,在人潮汹涌的交际场里劈出一片坦途,如鱼得水。
母亲很忙,忙着在时间的海绵里挤尽每一滴水,再用心浇灌在我身上。母亲面对时间,越来越焦灼,每一根凌乱的银丝都诉说着她内心怕来不及的慌乱如麻。这番情景,为人子女的看在眼里,心酸不已。我别无他法,唯有叠加回家的次数,陪她闲聊、捡鸡蛋、拔萝卜,陪她散步、看野花、听虫鸣。我心底的渴望那么赤裸裸,希望母亲在这些云淡风轻的日常里,慢慢放下对时间的戒心,重塑时间的松弛感,不再整天惦记自己的日薄西山,继而期待我们母女情的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