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步根

　　又到了夏至时分，当黄灿灿的麦子和乌溜溜的油菜收割完毕，炎炎盛夏就已来临。

　　午后，空气中撩动着火一般的热浪，蝉的叫声沉闷幽怨。阳光一寸一寸被乌云收藏起来，天从西北角灰暗下去。一座座沉寂的白色云山，忽然间兴奋起来，像受惊的野马。云头越爬越高，云内浪涛澎湃，云脚快速变低变黑，光线突然间苍黄灰暗下来，雨意凉飕飕的，一阵阵袭来。风陡然生猛起来，揉碎了一池的清波，吹过葱茏蓊郁的水稻、大豆、玉米，灌满了村庄的巷道和庭院，又洞开窗户，满屋子都是风在唐突奔走的声音，空气里瞬间填满了雨水的潮湿腥味儿。

　　暴风雨来了。透过窗扉，看到雨帘倾泻而下，腾起的水雾如同云烟。刚刚还在劳作的人们，扔下工具，慌乱地奔跑起来。山川田园渐次模糊，雨线很快淋漓了面前的一切。四周一下子变得安静，唯有鼓点似的雨声，淅淅沥沥，噼噼啪啪，在空旷的田野里跳着癫狂的舞蹈。疾雨拥吻后的杨柳，突然醉汉般地摇摆战栗起来。荷花、月季、绣球和石榴花，受了惊吓似的，涨红了脸，煞白了颜，匍匐下身子，一个个花容失色。雨烟漫过挺拔的枫杨树枝干，披上了一袭银白色的纱丽。纱丽中的枫杨树，娇羞如美艳的少妇，浓密的枝叶是满头青丝，兀自招摇的串串青果是云鬓间的钗环，袅婷妖娆的姿容如同仙人凭虚御风。

　　一会儿的工夫，院坪上溪沟里的水开始漫涨。先是潺湲的涓流在游走，继而汇成湍急的大水，最后化成了滔滔浪涌，向门前的小河和池塘奔去，瞬间填满了沟沟壑壑，到处都成了水的世界。鱼虾们异常兴奋起来，它们溯水而上，快速摆动着身体，冲刺着、跳跃着，水面上到处都能见到它们搅动的浪花。菜地里的浅水区，细长的“柳刀鱼”，闪电一样来回穿梭，划开一道道波痕。亮闪闪的“鲫瓜子”，斜着身子在草丛中泼剌泼剌地戏水，水花四溅；花鲢和草鱼，一会儿从水面出溜一下，鱼鳞像银线划过空中，落下来又像白莲花盛开；大青虾躲在草根处，挥舞着两只长螯，泡沫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泥鳅和黄鳝聚集在流水的拐弯处，一个劲地拍打着水花。天色更加黯淡无光，随着几声撼天动地的响雷之后，暴雨如同瀑布一般飞泻下来，一时间，雷声、雨声、风声、流水声、器物撞击声，无数的声响同时在吼叫，大地陷入了颤栗和惊悚中，人的灵魂仿佛也逃出体外，意念变得虚空而遥远。肆意的流水更加湍急，风把一切可以制服的物体，都紧紧按倒在水的边缘，闪电的利影让一切显得苍白无力，世界沉入风雨飘摇之中。

　　迅疾的雷暴让时间停止了走动。然而，当短暂的、至暗的阴霾过去，乌云开始消散，雨声快速变小，狂风收起淫威，天际又渐渐亮爽起来。枫杨、红缨、香樟、水杉、塔松、缅桂、含笑，这些树木中的娇子，经过暴风雨的洗礼后，显得更加青翠欲滴。阳光从云层中一缕缕透射下来，像一束束追光打在蓬蓬树冠上，晕染出层次分明、斑斓绚丽的色彩，宛如众多簪花的浴女。山川、田园、茅舍，水淋淋湿漉漉，像一幅水墨剪影，镶嵌在视野之中。空气格外的潮湿透亮，到处洋溢着舒爽清丽的芳香，把人的五脏六腑荡涤得清明通透。夏雨滂沱后的世界如此美好！

　　雷暴已经远去，流水的声音却依旧豪迈喧嚣。河水裹挟着稻草、树枝、废弃的木头，浪花飞溅，狂奔着势如一匹怪兽。围堰和池塘的闸口下面，白浪滔滔，水声像犍牛在哞叫。渠道溪沟里，满满的暗流涌动快如星矢。积水慢慢消减，水面露出成片的嫩黄色草芒。菖蒲、水剑草、棒头青、苜蓿，重新站直了柔弱的身姿。葛藤、凌霄、忍冬，又调整好了凌空欲飞的姿势。几只乌黑的燕子穿过细雨，优雅地停留在窗前，仔细梳理打湿的羽毛，“啁啾”的鸣叫声似乎在互问安好。一群一群的蜜蜂、蜻蜓，舞动着翅膀，在水面和树林里，翩跹起舞。一切又恢复了祥和静美的模样。

　　村庄里，最先耐不住的是孩子，他们扛着网兜、握着鱼叉、提着竹笼子，一窝蜂地涌到水凼里、池塘边、沟渠中，大呼小叫地开始抓鱼捞虾。这些从小在水边长大的孩子，一个个身怀玩水的十八般武艺，瞟一瞟水上的动静，就知道哪儿有鱼，鱼有多大，大鱼用鱼叉，小鱼用网兜，泥鳅黄鳝用竹笼，几乎没有落空的时候。就连那些五六岁的娃娃，使唤不了渔具的，也一个个半潜入水中，光着双手摸索起来。一会儿，大人们也加入了捉鱼的队伍，到处是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数不清的鱼虾被抛到高处的场地上，满眼都是鱼虾们活蹦乱跳的影子。鸭子和鸡也跑来凑热闹，鸭子一边“嘎嘎”地叫着，一边把头插入水中嘟噜。鸡迅速啄起泥地里的蚯蚓虫子，扑腾着躲到一边享用去了。小狗也这里嗅嗅那里闻闻，看看没有适合的美味，悻悻然掉头走开。山村沉浸在收获的欢乐之中。

　　傍晚时分，落日在青色的云堆里发出火焰般的光芒，乌云染成了绛紫色，像一堆没有燃透的潮湿的篝火。天地深沉，明亮高远，几颗星星明明灭灭，一轮明月越过东山之上，清朗圆润与落日交辉。深黛色的山梁间，银色的瀑布飞跃而下，幽秘的山谷腾起阵阵薄雾。半空中升起一道硕大的彩虹，越过村庄，从山脚一直挂到山梁上，宛如一条彩带系在青山绿水间。暮色笼罩大地，炊烟从一处处房顶升起，空气里弥漫着鱼虾的味道，山村即刻沉醉在美酒与珍馐的芬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