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佐成

　　明扬生于川东新宁县一偏僻小镇。明家门前有一条大河，名曰南江河。早年间，这条河水势浩大，山洪暴发时，常冲毁搭在河面上的简易木桥，卷走赶场下街的村民。

　　从小随父亲到万县做生意，经常去河边玩耍、游泳，后因家道中落，不得不回到南江河以摆渡为生的明扬，不仅亲眼目睹了一幕幕人间惨剧，还经常配合父亲，参与水上救助。每每看到父亲纵身跳进江中，捞起一个个或昏迷或毙命者，作为帮手的明扬，都惊悚得浑身颤栗，又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他开始代替年迈的父亲，潜入水中打捞粮食，打捞溺水者。

　　早年的戏水经历，加上经常在水里讨生活，明扬练就了过硬的潜水本领，他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可以在水下待上3分钟。明扬成了南江河上的浪里白条，当地人都戏称他为水鹞子。

　　一身水性的明扬，满以为只能在南江河上摆摆渡，救救人，谁知，机会来了。那年，为解决县城饮水与全县灌溉，省水文站派出工作组到南江河流域勘测，准备建水库，他们想在当地招收一名水性好的年轻人协助勘测。“明扬啊，除了明扬还能有谁？”大家异口同声。

　　良好的水性与务实的工作，明扬赢得了工作组认可。勘测结束，工作组有意要将这个粗通文墨、手脚勤快的小伙子带往省城，他们说，这么优秀的人才，呆在小地方太屈才。明扬摇摇头，谢绝了。

　　不久，南江水库正式兴建。让明扬高兴的是，他一个农民娃，竟成了水库临时工。那些天，他扛着铁锨和正式工走在一起，只觉得腰板都挺直了不少。

　　就在南江水库大坝基本建成的第二年夏天，一场持续多日的强降雨，袭击了水库流域，库区支流永安河、马驿沟、桥溪沟、孙二沟等，就像一条条翻滚的巨蟒，涌动着，咆哮着，直奔水库。库区水位迅猛上涨，到第5天时，水位已漫上了泄洪闸，用木板拦住的泄洪口，只露出巴掌宽的出水口。汹涌而来的洪水，在出水口打着漩，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呜的嚣叫，数里之外都能听见。

　　负责建水库的陈江涛书记见此情景，急得头冒冷汗。如果听凭水位上涨，新修的堤坝承受不了重荷，一旦垮塌，水库下游的雁鹅坝村、和平村、金星村甚至整个浆池街道，都将变成一片汪洋。

　　正当他在堤坝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走来走去之际，县上要求“坚决保坝”的指示传来，陈江涛一怔，转身快速往回走。他找来两个水性好的年轻人，要他们如此这般。

　　两个年轻人在呼啸的风声与咆哮的雨声中，在越来越小的出水口搅动的漩涡发出的呜呜凄厉吼叫中，抖抖颤颤地从坝上下到泄洪口。他们弯腰握紧木板，使劲往外掀，木板却像钉在了堤坝上，纹丝不动。两个人试了好几次，又抖抖颤颤爬上堤坝，浑身尽湿地落荒而逃。离泄洪口数十米远围观的上百人，见此情景，急得直吼：“不行了，不行了，洪水要翻堤了！”陈江涛听到吼声，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踩着泥泞，一路咚咚咚地跑向人群。

　　此刻，一心想着水库险情的明扬，刚在水文站向上级报送完水位情况，便忧心如焚地跑过来。他一见两个落汤鸡似的年轻人，又见陈书记那张苍白的脸，心里明白了大半。“陈书记，我去！”他顿了顿，一脸凝重地望着陈江涛，众人都惊异地把目光投向明扬。

　　“你去？”好一会儿，陈江涛望着他。“我试试看！”明扬点着头。

　　在明扬要求下，有人取来了蓑衣，有人递来了白布。明扬披上蓑衣，开始往头上缠白布，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很快，被裹严实的头颅，变成了一颗硕大的卷心菜。

　　在众人目送中，明扬扛着门板，在暴风雨中走向泄洪口。他走得沉着而缓慢，稳重而刚毅，就像走向角斗场的角斗士。

　　明扬来到泄洪口上方，从堤岸缓缓下到泄洪口。

　　尽管泄洪口只剩下小指宽的缝隙，然而洪水卷起的漩涡发出的呜呜声，依旧如狼嚎，如鬼泣，直击人的耳膜，直透人的魂灵。

　　明扬靠近泄洪口，稳了稳身子，定了定神，弯腰将手探进泄洪口的缝隙掂了掂，那木板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地吸附在岸壁上，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伸直腰，望了望远处雨雾中模糊的人群，望了望近处触手可及的门板，然后弯腰咬牙，猛地将最上面的一块木板往侧边一掀，第二块，第三块……就在他掀开最后一块木板，迅速回身举起门板，按向泄洪口，想借助门板的反弹力和良好水性快速逃生时，只听轰的一响，门板连同明扬就像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倏地推进了泄洪口……

　　“明扬！”“明扬！”……陈江涛领着众人，在堤岸上焦急地呼喊，回答他们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哗哗的雨声，连同咆哮的泄洪声。

　　就在大家绝望之际，一个眼尖的年轻人，发现堤坝下出水口的竹林旁，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不是明扬吗？“明扬没有死！”“明扬没有死！”……人们呼啦啦地涌向出水口。

　　“明扬！”陈江涛冲在最前面，他激动得一声大吼，明扬那高大的身躯就像遭了枪击，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明扬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醒来后，头依旧肿得如脸盆，周身的瘀青就像一条条掩藏在皮肤下的肥硕蚯蚓，两个手拐上的血痕结成的血痂，片片相连。前来探望的人，都惊愕地瞪大眼睛，他们都不相信，穿越180米的涵洞，明扬居然能活着出来。

　　明扬命大，却命运多舛。就在这次泄洪后，他被南江水库正式录用为员工，后来机构精简，他被辞退回老家当了农民。尽管如此，他依旧奔波在南江水库，粮食掉水库了，孩子溺水了，牲畜落水了，都少不了他忙碌的身影。

　　一艘机动船由于操作失误，加上严重超载，终究酿成重大沉船事故，县上为打捞沉船，从邻近东乡、石城等县请来专业人员，这些常在水里讨生活的高手，身穿潜水衣，个个信心百倍。可一周之后，不要说拖出那宝贝，就连它的影子也没找到。

　　患重感冒刚刚痊愈的明扬得到消息，不顾身体虚弱，主动请缨。

　　村民听说明扬出山，不顾春寒料峭，都跑来看热闹。到底常在水库里摸爬滚打，明扬到了水库边，并不急于下水。他查看完机动船下沉的水域，简单了解完这几天的打捞情况后，掏出准备好的老白干，咕嘟咕嘟一灌，然后一个猛子扎向锁定的目标。

　　明扬水性实在太好，竟然沉到了30米深的水底；他的运气实在不错，一个猛子竟扎到了目标。此后，他一次又一次拽着岸上人传递的钢索，扎向30米深处的目的地，又一次次钻出水面换气。到傍晚时分，四角被钢索紧紧系住的庞然大物，在众人惊呼中，浮出了水面。

　　明扬刚一上岸，便瘫倒在地，鼻里嘴里到处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