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任栋
爷爷在家里养病那段时间变得很爱讲故事,我是他的忠实听众。爷爷每天吃完午餐,家人都会把他搀扶下床,他一路从卧室艰难地挪到客厅,最后坐在门口晒太阳。小小的我喜欢搬张塑料矮凳在爷爷旁边坐下,听他说一些有趣的事情。
一天,母亲接我回家,路上遇见隔壁老婶家的媳妇,她一上来就热情地介绍着她儿子在美术兴趣班取得的佳绩,我和母亲几乎插不上话。事实上,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别人家的孩子能在美术兴趣班“如鱼得水”,她相信自己的孩子也可以。我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送进了美术兴趣班。开学第一天,老师就给我们布置了任务,她要我们去捡木棉花,在下节课带到班上做手工。
与爷爷聊天中,我自然而然地在提到了这件事,屋里的母亲也听见了,顺便抱怨了句周末还得带我去公园找木棉花。爷爷刚吃饱,还服了止痛药,精神好了许多,我这么一说,又激起他讲故事的兴致。爷爷告诉我,在他年轻时,村里的小溪旁有两棵木棉树,每年三月左右木棉花就会开放,有的飘进溪流中,有的落在树根旁的土地上——这里曾是村里的祖埔,数代先人在这里沉睡。
像是一场毫无预兆的风暴,刮走了清澈的小溪,刮走了木棉盛放时的香气,更是将祖埔“刮”成了宅基地,紧接着,数座工厂拔地而起,面对这一切,青年时期的爷爷有点不适应,但似乎也没有时间顾及这些变化。于他而言,一场更大的变故在家中悄然发生了。一天夜里,他积劳成疾的母亲离开了世间,那天晚上下着小雨。
爷爷的父亲过世得早,太奶奶一手带大爷爷在内的五个孩子。由于过度劳累,太奶奶时常偏头痛,下地干活得在头上扎一条毛巾,在小溪边洗衣服的时候才会把毛巾取下,放进溪流中搓洗。每年四月初是木棉开得最绚烂的时候,太奶奶在洗衣服时,爷爷和其他几个兄弟姐妹喜欢跟着母亲去溪边洗衣服,在母亲旁边坐成一排,脚踩溪水,抬头看,漫天是的红色花朵,低头看,脚下也尽是红色花瓣。爷爷记得,有时花瓣会落在母亲头发上,她无暇扫掉,那一刻,爷爷心里觉得自己的母亲很美。
年幼的我托着下巴,安静听着爷爷讲故事,却难以想象小溪两岸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迁。爷爷身体健康时,经常骑着他的凤凰单车,把我载在婴儿座上,在小溪旁兜风,每次走到那个木棉树下,他总会把脚撑地,眼睛望着溪流,停上一下。
听完爷爷讲的故事,我知道他喜欢在那个地方发呆的原因,他大概是想母亲了……
爷爷还是没能再次骑上他的凤凰单车。那天课上,母亲急忙接我回家,回到家的时候,家里早已围满了人,与他母亲去世那天一样,爷爷走的这天也下起大雨,送葬的队伍经过小溪旁,雨点扑打着水面,亲友们哭成一片。
后来的日子里,我没看过爷爷口中小溪旁木棉花盛开的模样,也没有机会再听爷爷讲述关于木棉花开放的故事,甚至没机会坐在爷爷的单车上看着两岸树木郁郁葱葱的景象。还记得,爷爷去世后不久,村里一个老叔就在小溪旁种下一棵木瓜树,它从幼苗慢慢茁壮,每年结出木瓜,我似乎也在一次次瓜熟蒂落的见证中慢慢成长。身体长大的同时,烦恼也在脑中增长,初中三年,焦虑与羞耻交织着袭来,像是溪流里偶尔到来的汹涌浪潮一样,冲刷了我对成人世界的憧憬。
青春的彷徨,带来方向感的迷失,那天,我和父亲一起从所在初中的政教处走出来。从政教处大门走出来的那一刻,意味着我多了一个“记过处分”的罪名。我抬头,看见走在我前面的父亲低着头没有说话。我当年就读的初中里也有一棵木棉树,刚好正对着政教处,透过父亲头上的几缕银丝,我看见木棉开得正欢,一片殷红在天空铺展。
像是小溪两旁许久没有人居住的出租屋蒙上灰尘,我的眼前似乎也被种种不切实际的欲望蒙上面纱。那时的我,心中渴望所谓的恋情与自由,校园在我心中变得恶心无比,以至于在父亲向我提及出海求学的规划时我气愤地夺门而出,在小溪旁,父子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他把为我精心准备的申请材料撕得粉碎,落在地上,就像凋败的花瓣一样。转过身,父亲率先走向回家的方向,我随后也回到了家。那天中午,父亲一如往常煮好饭菜,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尊重你的选择。”他端着饭,只说了这一句话。
青春的懵懂过后,是对年少轻狂的痛定思痛,转眼间,曾经最抗拒的那个求学之地已成为可望不可及的地方。于是,我只有努力学习,试图以此弥补当年种种遗憾。时间消逝,努力最终有了成效,在高三那年以一份意料之中的本科录取通知书弥合了炙痛父亲心口的那道伤疤。
上大学后,我常年在省城,很少回家,于是少有机会看见家乡木棉花开的景象。今年四月,我在实习单位的作品登上一份知名度较高的报刊,我难掩兴奋,发送至家庭微信群供家人阅读,父亲发了三个大拇指的表情包,随后又发了一段短视频在群聊中,告诉我老家公园的木棉花又开了。心智成熟后,家庭关系慢慢和谐,如此温馨的交流无论在线上线下都是常有景象。
我的实习单位位于珠江之畔,当天下班,从实习单位大门走出,映入眼帘的是一棵高大的木棉树,挺立于高楼大厦之下,大树一旁的珠江上,货轮、客轮来来往往,一派繁华景象。溪流、木棉花、人来人往……那一刻,我似乎觉着自己在距离家乡413.4公里处看见了爷爷生前念念不忘的景象。我打开手机,准备与家人分享此刻的所思所想,忽然看见父亲的朋友圈更新,打开页面,发现他转载了我的这篇文字作品,却没有配上任何文字。我心里想,此刻的他应该是骄傲无比的,只不过跟我初中犯错时一起从政教处走出来的时候一样,什么话也没有说。此刻,木棉花在枝头争奇斗艳地开放,远处,珠江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