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春鹏
雨小了些。没有贴岸的湍急水流,没有临河那一排大柳树,没有一级一级缓缓上升的宽阔石阶。
上街口跟儿时一样寂静。浣衣女人“嘭嘭嘭”的棒棰声,自身后的大河边清晰地传来。程家老爹故去多年,那独特的油漆味儿依然在刘家巷存留。只因那日久年深的漆匠店,就开在自己家里。黄泥街上,谁家的店不是这样呢。三岔路口是旧时青石板街道的起点。往北,街道窄小,人客却多起来。不止举着的雨伞会触碰,人也会。抬脚上到人家檐下,低头的刹那,雨滴掉进脖颈,那种清凉惊得你跳起来。睁大眼睛找寻雨点来处,又一个雨点落下,砸着你的额头或睫毛。你的心情竟愉悦起来。
不过几脚间距,眼前便豁然开朗了。一堵灰暗砖墙,如同黑色胶片,记录厚重历史的凉与热。我站在一个大“十”字的交叉点上。这儿叫螺蛳旋——完全不同于这名称给你的幽深逼仄的错觉,这里明亮宽敞,是黄泥老街惟一可以畅然四顾的地方。往东百多步出街去往孔花屋,向西经老粮站通往吴家坝。平常日子,这儿商铺林立,人流不息。一脚踏三县的黄泥港,这里曾几何时每天的交易量大得惊人。
雨大了些,形成雨雾,灰瓦白墙的房子朦胧起来。街面上,人和伞一下子消失了。低头钻进一家茶馆,里面不见一位茶客。甫一落座,一杯绿茶热热呈上。赫赫有名的天柱剑毫,用的却是普通玻璃杯。茶的叶芽在水中沉浮,缓缓舒展身体,轻雾泛起,清香四溢。我呆呆地望门前的雨,斜对面人家屋顶上起烟了,屋瓦却锃锃发亮。
“这是春天的雨。春雨贵如油。”茶馆主人找我说话。
“不会影响生意?”我的家乡话有些走调。
“现在又不是做生意时间。” 依然是很随意很亲切的乡音。
是啊,谁在这样的雨天,在这样的黄昏来这里喝茶呢?黄泥茶馆的茶客,几乎全是这三县搭界的父老乡亲,仿佛都是上了年纪的。与茶馆主人说话时,我只想与茶相关的事情。人还是那么些人,他们有时选择茶馆,有时选择一起喝茶的茶客。跟谁一起喝茶,或许比在哪家茶馆喝茶更重要。来的都是客,笑迎十八方。茶馆主人都是热情好客的。喝茶的,开茶馆的都讲究茶道。这茶道的核心便是实诚。黄泥茶馆有名,黄泥古镇亦有名。黄泥先有茶馆,因茶兴镇;还是先有小镇,镇兴茶兴?
雨小下来,我起身离开。付费时,茶馆主人微笑着坚辞。
“不就一口水么,现在又不是做生意时间。”
“这样做生意,不亏本?”
“这都要收钱,只怕没人进我家茶馆咧!”
走到中街,脚步自然轻缓下来。雨变成细细蒙蒙的了,只在伞面留下一点轻抚的动静。这里是黄泥街最有江南风韵的地方。街面有一点坡度,北高南低,曲里拐弯而来,有细小水流向我流淌。街道两边,清一色木板楼,清一色翘起的廊檐,清一色红漆板搭门。竟一个人也没有,让我可以独享这整条街的宁静。拐弯处屋角悬着的灯泡,在微雨中发出黄晕的光。屋檐上的水滴,一下一下,落在街沿麻黄色条石表面,溅起轻柔的音符。青石板街面,湿润油滑,在昏黄的光影里,发出银亮的光泽。老邮局,供销社,文具店,字画店……一一跟我作别,悄悄向后退去。低矮简陋的小饭馆里,粉蒸肉是小镇最富特色的美食,与民间歌舞《十二月花神》一起,被评为省级非遗。从螺蛳旋到下街口到横坝头,中街是黄泥街的中枢神经,是古镇三街六巷起承转合的轴心,也是这千年水埠最繁华最具人文气质的地方。
这个微雨的黄昏,一个人在幽静的街巷里走着。家家户户,高高的红漆板搭门紧闭着。一些微弱的光亮,从门缝里透射出来。偶尔有低柔的乡音,从门窗缝隙间漏出,温暖稀释了我的孤独与伤感。两旁粗大的木梁木柱,红漆斑驳,虫孔密布,古色古香。数百年来,它们栉风沐雨,默默负重,经历岁月。
走着走着,就到了车水巷横坝头,跟着的每一步便都是下街的境地了。在郝氏药店“咔嚓咔嚓”震耳的铜盅敲击声里,选择一个继续行走的方向。理发店汪伯的微笑是最真诚热情的,那些竹篾器具店是乡亲们最爱光顾的。远去的日子里,舅舅的炸米罐也曾在这样的黄昏响起,不知它惊醒过多少人静谧的沉思?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无论小雨大雨,总能见到打赤脚戴斗笠穿雨衣的乡亲。这样的黄昏,他们依然在田间劳作。他们在水彩画里进进出出,成为我眼中迷蒙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