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茂昆
羡慕王维寄情辋川山水的自得,也想体验约翰·巴勒斯一样隐居山林的生活,傅菲去了武夷山余脉的荣华山,对自己进行了“自我放逐”。选一座院落居住,不时深入山中,踏遍了每道山垄,探寻了所有野谷,走过了片片荒滩,身心俱沉地观察、体悟四季流转中的日月星辰、风雨雷电、溪湖河滩、林泉鸟兽和普通人物。不为遗世独立,而是要问道自然。于是有了不一样的《深山已晚》。
按自己的意愿,收拾一个院子,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为此,他“去小镇,买了斧头、铁锤、泥刀……”十四种工具,目的就为种下美人蕉、指甲花、忍冬花等二十种花卉。罗列式的叙述,或许让人觉得啰嗦,可当看到傅菲也用这种方式记录荣华山的鱼、鸟、树,你才会发现,这是基于对要表达事物的精准把握而采取的独到叙事风格,是其享受生命过程的文字记载。
“看落日沉降,山峰高耸,神开始窥视,弯刀一样的残月露了出来。”寥寥数语,就写出了山中日落月升的场景。在他的感知里,大雁从头顶飞过,是驮着月亮在飞翔。月色旷芜,盛大,或是最轻的一种音乐。在露台上静坐,当星星缀满脸时,内心亦是星光淋漓。原本普通的自然景象,因为随手拈来的比拟手法,就有了别样的韵味。作者还是诗人,常以自己的、别人的诗句或民谣入文,“月光光,照四方,四方圆,卖铜钱。铜钱漏,卖乌豆……”一天,随用鸬鹚捕鱼的老季去南浦溪捉鱼,探索一条河的秘密回来后,傅菲说自己“融化”在荣华山的月光中,脑中浮现出老季吟咏《月光光》的样子。特别体现了荣华山独有的地域感。
因其选择居住的院落位于崇山叠峦间的空阔地带,周边多溪流、森林,容易形成积雨云。午后和傍晚时分,多有阵雨。雨的中心,就在居所三里方圆内。在看幽灵一样的闪电,撕裂无边的黑暗,转身离去,留下一片黑暗和暴雨时,感受到的却是雨滴的孤独。“好在雨滴和雨滴能在大地重逢,能造就大地的繁荣。”作者如此给雨滴圆梦。
对雷、雨、闪电的描述里,他都加有自己的想法。因多为独自一人,不受打扰的想法也来得更细腻或深刻。天气渐冷,雷雨渐歇,白露和霜相继登场。再往后,薄薄的冰冻在冷浆田、鱼池、路上,虽然不厚,但瑟缩在冬天的微寒中拒绝融化。当然,风是一直存在的,风吹叶子,吹花开也吹花谢,在催生也催死中迎来了四季的更替。像其崇拜的自然主义作家约翰·巴勒斯一样,傅菲行走在荣华山中,通过认知自然而感悟生命,内心一直是充实的,孤单却不孤独。
不足千米的荣华山,山峰延绵,泉溅溪奔,草木葱茏,少人居住。去原始韵味浓厚的山中,是傅菲生活的日常。去少人却多鸟的野谷,听黄鹡鸰、短耳鸮、黑头果鸽、苇莺、黄眉鹀、山鹰、山雀、麻雀的叫声。远离都市的喧嚣,他把鸟声当做生活中唯一的音乐;去山顶看野牛,迷了路,走到了另一个乡镇的那厝村,却领略了别样的风光和雪景;在荒滩上,树木环抱的深潭边,见一棵斜倒的柳杉,正以一种酣睡的姿态,赤裸地张开四肢,逐渐把自己演变成腐木。于是有了生命的成长伴随着严苛的死亡节律,谁也无法逃脱的感悟;在山中的墓畔,对着只留下一抷黄土为标记的一段生命历程,自然生出人生无非是把每一天的路走好、饭吃好、觉睡好、事做好,宽宥他人善待自己,布道自然的想法。山垄下灯火盎然的村舍、深山中的桂湖、去往山顶或山下的路上,都留下了作者的足迹。他既为沿途的风景唏嘘,也为路上的陷阱扼腕叹息——“路,不仅用于通行,还用于设置陷阱。”多么残忍的现实,不止于鸟兽,鱼在洄游的路上,也会有天敌或鱼网在等待。人类不断向自然索取,也在阻断自己前行的路。以傅菲的视角观看——荣华山的生灵们,在时间的摧残下,无比强大又无比脆弱地生存着,孤独而富有情趣。
探山之外的山居生活,也是丰富的。院落中种花,院外土地上种菜。番茄、辣椒、金瓜、白玉豆、生姜、油青菜……土豆发了霉,却长出了芽。把芽移栽到菜地,种出的土豆能吃一个冬天。一块地,可以让人快活一年;烧最好的酒,只享受酿造和储存的过程,自己却不喝。酒最后都进了好酒的帮工、熟悉的打鱼人的嘴中,真正做到了物尽其用。去山下被称为殿基的村庄,看村人们祭祀社公、听地方戏《龙凤配》《杀西门》,更是深入了解荣华山的另种方式。深秋时节,在风吹来的远寺钟声中,默默体味中年人生的苍凉。坚持不食野生动物,却会在大雪中捉一只偷食的黄鼬,只为近距离观察后再放掉。于是作者有感:世间最奢侈的事,莫过于在自然和生活的融合中,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过简单的一天了。
而书中提到的篾匠老四、杂工老张、伙房老钟、捕蛇人老吕、捕鱼人老季、养蜂人老汪都性格鲜活。他们熟悉荣华山的一切。一年零四个月的深山体验,最终让傅菲知道:在荣华山,无论草木、昆虫、鸟兽,还是养蜂人,都是大地的浪漫主义者。浪漫主义者,从来不会悲苦,也不孤独,只由心性地吹奏和沉默。生也至美,死也至美。它们和他们知道大地上发生的一切。而这一切,正是作者隐居荣华山想窥探和体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