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 渊
院子西南角有个很小的水塘,1981年我们在这里盖房子取土留下的。最近十年,父亲在院子里栽花种草,在水塘里养荷花,水塘周边种上六月雪,开细碎的白花,与塘中红莲相映成趣。
父亲是个有心人。一点水域,他还要养鱼,普通的鲫鱼,观赏的锦鲤,买来待客不便存放的鱼,都养在水池里。水塘如果长满莲藕,鱼儿没法存活。所以最初种莲藕时,他将一只底部有裂缝的缸直接敲掉缸底,埋在水塘中间的淤泥里,莲蓬只能在缸里发芽。这样,鱼儿仍能在空阔的水体里生存。
父亲也有考虑不周的时候。他盼我们兄弟带着各自家小回家过年,一进腊月就准备菜肴,买了好多条鳜鱼、黑鱼,我们一到家,他就去捞鱼。
这太费事了,外面什么鱼吃不到。我说。
外面是外面,这是老家的水养出来的,是活鱼,我要留给两个孙子吃。
水里的世界如此复杂,不仅荷叶要和鱼虾争空间和氧气,鱼和鱼之间也很难和平共处。尤其是鳜鱼、黑鱼这种狠家伙。父亲没有考虑到它们的争食,他不停地说,没想到,没想到,黑鱼可惜了,我养了很久。
没想到的事太多了。父亲单位在走下坡路,1990年秋天他提前办理“退养”手续,实际上根本不可能休闲,弟弟妹妹都未成家,他又成了庄稼地里一把好手。
当年种的桃树次年就会开花,但结桃子要等两三年。次年春天,满院桃花,全家人神清气爽。这是村子里难得的景致,连路人也频频驻足。我那时在镇上的中学教书,周末回来,看到满园花开的样子,想到两三年之后满枝红桃,既开心,又担忧:桃子虽好吃,也不能当饭,要不要出售那些吃不完的桃子?能不能做成罐头、桃脯?没有买冰箱、冰柜,就是能冷藏也未必保鲜,有装下几百斤桃子的冰箱吗?我一面赏花,一面考虑怎么处置一院红桃。
父亲说,不要操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事后证明,我的担心纯属多余,父亲的车也没等到山前的路。他亲手将这些开花的树全部砍了。
为啥?单位解体,后面工资如何发?上面意见尚不明确。父亲说,我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决定养猪。为了降低成本,不建猪舍,就在院子里散养。桃树很快被猪拱坏,树皮被啃,父亲干脆将树全砍了,空出场地,让一群乌克兰大白猪在皖江农村的院子里徜徉。
此后多年,大姑父当我面提起父亲,就说:你爸栽一棵树,好不容易开花了,说砍就砍。
父亲在一旁说:不砍怎么办?吃什么?
不砍自然有不砍的办法,砍也有砍的理由。我没法说服父亲,也不能评判生活重担落在各人肩头的感受。
只是,那些桃树会有点委屈。
最近几年回家,院子里都有鲜花开放。春有牡丹夏有荷花,秋有木樨冬有蜡梅,常开的是月季。前几年,在桃花盛开和乌克兰大白猪散步的地方还栽培了一大片草坪。修剪草坪是个体力活,父亲过了80岁以后,草坪慢慢杂草丛生,不久废弃了。
今年回家,突然发现存在几十年的小水塘没有了。整个院子除了西边还有一小块菜地,全部浇筑了水泥。
父亲说,停六七辆车没问题,车子从院子东北门进来,从西南门出去,不用掉头,所以将西南角的水塘填掉了。
父亲确实是为我们停车考虑。但是,水塘完全可以保留的。原来每次回家,父亲带我观鱼赏花,说,除了观赏,还能就近取水。这次,他又说,还是填平了好。
好吧。但是那些鱼呢?你不是养了许多鱼吗?锦鲤、鲫鱼、青鱼?
来不及,当时挖土机进来施工,师傅急着收工,我来不及找人将这些鱼捞起来。
师傅就将拆旧的砖头、钢筋全部倾倒在水塘里,浇筑了水泥在上面,做成了地坪。
鱼上一秒还在水里吐泡泡、游嬉,下一秒,就是灭顶之灾。我想,人能随意处置鱼,一定也有某种更大的力量能随意处置其它事。虽然鱼的结局最后也是被捕捞、下油锅烹煮,但那是鱼的宿命。想到师傅用砖头钢筋水泥活埋它、密封它,我一下子有点懵。
不这样,怎么办?父亲说。
父亲一生做成了许多大事,80多岁还在姐夫的帮助下翻盖了房子,铺平了院子里的道路。我啥也没干,不去关心房子却去讨论这几条鱼?
盛夏,我给刚做的水泥地坪浇水。想到这块地坪的变迁,桃花、荷花、活泼的鱼如在眼前。一粒汗从眉间掉下,一眨眼,院子里只有光滑、坚硬的水泥地了。
冯渊 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兼任南京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洛阳师范学院客座教授、硕士生导师,《语文建设》编委。近年来在《上海文学》《解放军文艺》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