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映 铮
立秋那天暴热,摘片荷叶来煮粥。叶上稳稳一层蝉蜕,姿态秀迈,韵致出尘,像荷塘一缕独行的风。听说今年蝉蜕300元一斤,估摸着要多少只才能凑足一斤。此时,窗外蝉声唧唧,炙浪徘徊。蝉们鼓腹而鸣,声声相扣,仿佛日子借它发出的声响。
蝉在城里若隐若现,但在乡村却常常与人不期而遇。它们和夏天同生,与荷花同眠。浓阴背后,蕉叶顶端,变天时云朵偷瞄的窗台,或者萤火虫一寸一寸亮过的书本上,都有可能发现一只丰满体面的蝉。记忆里儿时的夏天,多是与蝉撞满怀的各种片段。蝉虽状如蚊虫,却是人畜无害,熟悉了反觉它的憨态与慵懒,分外可爱。父母捉一只给儿女当玩具,小孩捉一只给伙伴当礼物,都会带来惊喜和欢悦。数着蝉声节拍,追着蝉影奔跑是那时的一大娱乐。若是捉得一只,便躲在巴蕉叶下细细观察,慢慢琢磨。抻开它的翅膀数那似有若无的经络,在它冥河深沉的眼里找自己。我们嫉妒它的润泽通透,又羡慕它的倾世温柔。比划着让自己也生出那样一双无与伦比的翅膀,那样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睛。那时候,时光和精力都十分充足,仿佛有一百年时间让我们挥霍。花间,树上到处去捉,捉得越多越英雄。吃饭时握在手中,睡觉放在床边。只是不知道一觉之后,蝉是如何挣脱线绳,成为“肖申克”的。童年易逝,盛夏有尽。立秋后的蝉声密集而辽阔,仿佛争先恐后嚷着热,然后纷纷脱衣纳凉。第二天再路过该处,必是蝉衣遍地,令人惊喜。医生说,立秋后的蝉蜕效果最好。
司马迁曾以蝉喻人“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上”,还有人用“金蝉脱壳计成时”表达智慧与计谋,重生与希望。其实,蝉蜕衣的过程很漫长,每分每秒都在挣扎,但为了复活与永生,它们必然要经历这份撕裂,然后餐风饮露,等待下一个季节“五湖千里外”,满载紫罗兰而归。世上本无常照月,天边还有再来春。蝉的转身,居然是如此艺术,如此隽永。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夏天在蝉鸣声中清晰,又在蝉鸣声里走远。那烫金的太阳,要在告别后才肯落下,而蝉的倾诉,早在晚霞与青草之前就已表达。它那么自由,可以和每一棵树拥抱,与每一株草私语。它还那么勇敢,为时光吹响号角,为青春拉响警报。它唱啊,喊啊:那些拼了命的盛放就要落幕,那些极致的繁华正在凋落……
听蝉唱尤如听渔舟唱晚,明明满耳呱噪,却是内心安然。明明什么都没说,却有一种东西在灵魂深处泛滥。他们说孩子听蝉而眠是生命力旺盛,神经衰弱的中年还能伴蝉而眠,那就是幸福。一片树荫遮半暑,半塘荷香有藓迹,竹林养素,心闲自远,那蝉歌亦清静,熏风更幽秘。怀黍离心,煮泉抚琴,眼前方寸便是“何处惹尘埃”的清雅。岁月被反复的蝉音修弥而坚,而新,而简静。
有人说:“蝉不懂禅,妄称知了。猿亦有缘,终为悟空。”亦庄亦谐,有情有致。浮世万千,总有风雨,蝉声是多么明媚的治愈。听蝉鸣,听的是日净山空,风清月朗,从而心有山河,苍溟万里;看蝉蜕,看的是百折不挠,千帆过尽,因而懂得了生命的进化,方存信义。一件蝉衣,似通透禅意,带着欲说还休的期待和惆怅。偏它还有“宣散风热、透疹利咽、明目退翳以及祛风止痉“等功效,“合得安期不死药,使我蝉蜕尘埃间”,让人惊讶于它的生前生后都能带给人以美好与良善。
荷叶粥已稠,先盛一碗敬落霞,再等月色碎地,露华作茗。褪色的荷塘总有我一份私有黄昏,它们依然荷香氤氲,烟火娉婷。闲庭信步中,又见莲蓬上有蝉衣在微风中摇曳,神形俱仙,空纳万境。旁边一朵荷花在沉寂中孤守,一盏荷叶于浮躁中炼心,它们三足鼎立,自成人间,它们那么骄傲,灵窍互启。即便神明收走了青春,它们依然昂首挺胸,不改初形。我调换角度,不停拍摄,细细玩赏,手机画面上仿佛选料上乘的缂丝上绣了一只生动的蝉,蠢蠢欲动,清啸自纡。尽管它此时已收了清扬张狂,潦草于此且一言不发,但嘶鸣状还在,声尤响,神态轻盈、神秘且深情。好一番“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立秋之后,夏正尽夏,留白不空。莲上蝉衣正是蝉声平仄里剥离的空灵词语,在保持纯真的荷塘里见青山,守轮回。忘却棹声远度,静待秋水宜人。
映铮 中国作协会员,四川文艺期刊联合会副主席,开江文艺创作办公室主任。已出版散文集《欲望书香》《独品》《惟慕此时》,诗集《但是》英汉诗集《时间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