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掏钱买的第一本外国小说是《百年孤独》。
我买它是一九九三年,读高一。初中以前是走读。那个年代,走读生没有零花钱,书只能报批购买,必须是工具书和教辅书。要看别的书,去图书馆借,图书馆的书通常老旧,像战备粮仓,只供应陈米。高中时我成为寄读生,去往离家最近的县级市,在集中营般的宿舍占有一张床板,好的是生活费自己掌控。我想拥有自己的书,看完无须归还,随时抽出来重读;我想读最新出版的小说;我想触摸簇新的纸页,闻见尚未干枯的油墨气味。这都促使我节省饭费,去买小说。而当时,我的阅读口味正从《小说月报》延伸至外国小说。
当时只找得见新华书店,并未开架售书,一溜玻璃柜台后面站着神情漠然的店员。在外国文学专柜前面反复选择,我指了指其中一本。我喜欢这个书名,《百年孤独》。孤独是我那时年龄正待进入的东西,我喜欢这名字,喜欢暗银色的封面,此外对这小说一无所知。我并不知道它已然引发巨大的轰动,没有看过任何介绍的文章。一无所知,或许是最好的开始,有如邂逅。
我指了指这本书,店员问我,你要买吗?他们厌倦了将书一次次拿出来,又一次次收回去,面对学生模样的顾客,尤其厌倦。我认真地要他先报价格。所以,我至今记得那本浙江文艺版小字缩印本的《百年孤独》,定价是四块二。
翻开一看吓了一跳,读不懂,几乎就是天书。它跟我之前读过的国内小说不一样,跟读过的外国小说也不一样,故事密集人物众多,肆意铺排挤挤挨挨,好像就不让人读懂。但我喜欢遍布字里行间的想象力与气味,喜欢那些句子,目光一触碰这句子,就能顺然往下滑行,有种停不了的快感。不管看了多少,合上书得来是一阵恍惚,理不出故事主线,甚至确定不了主要人物是谁,先前的阅读有如梦游。既然如此,这还叫阅读吗?还有必要继续吗?我难免有了诸多的怀疑,是因为语文课分段落总结中心思想的教育,让我们误以为文章一定要读懂,阅读中能复原故事线索,才是看书。
很快我意识到,也许有些小说并非如此,它并不是要读懂,它只是好读,属于“风吹哪页看哪页”那一类——虽然这句话被老师用来形容“假读书”。因是自己购买,我也拥有了枕边书,随时翻看,经过一段时间调整,放弃了将它读懂的企图,顺然接受闲散地翻看。那年月小城真是足够封闭,即使与这书相处好长一段时间,仍不知它名头之大,所以不知敬畏。我以为只有极少的人像我一样与它邂逅,享受一种古怪的阅读快感。我甚至以为,这样的外国小说能找出一堆,每一本打开后都是无限伸展的迷宫。对此我充满期待,而这样的天书也像即将发生的爱情,总在什么地方等我。
很久以后,我在一位名作家的文学讲座集子里看到《百年孤独》人物关系图谱被整理成树型图,书本要加装一张折页才印得下整张图,精确,整饬,密密麻麻。我吓一跳,我想这位破解天书的老师完全可以转行干伟大的科学家,破解人类更深层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