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版: 08版 上一版  下一版

文学路上的老师

  □ 筱 敏

  认识岑桑老师是在1980年代初期。那是一个被称之为“思想解放”的年代,几乎也可以说是一个文学的年代。许多长期被禁的中外文学作品解禁了,如同沙漠中下了一场大雨,极度焦渴的生物都在拼命吸水,并纷纷试着张开自己的叶芽,整一个时代的青年,似乎一下都成为文学青年了。岑桑老师是走在前面的开掘者,他与几位前辈创办了《花城》杂志,犹如掘出一眼泉,泉边很快生成绿洲,沙漠中的绿洲。

  岑桑老师是名作家,他生于书香之家,在民国时期受过完整的高等教育,而我们这些文学青年,不幸连中小学都没能念完,整整十年没有书,也不可能有像样的自我教育。从文化素养来说,岑桑老师是我们当然的老师,比我们更具备写出大作品的条件。他在十年里备受压制禁锢,失去了写作的权利,各种非常且特异的生活体验积蓄得太多,创作激情被压抑得太久,熬到这个有所松动的时期,他本应该奋力投入自己的创作,写出自己的大作品。然而,他仅把很少的业余时间分给自己的写作,却把更大的热情和更多的时间给予了我们,许多的文学青年受惠于他,得到了他有力的帮助和扶持。

  那时我是个青年工人,因为爱好学着写诗,刚刚发表了几首不成样子的习作。因为我的稿件被岑桑老师看到,我很幸运地收到他的来信,他在信中热情鼓励我,并提出修改意见。在他漫长的编辑生涯中,不知给多少作者写过信,他将此视为日常工作,但对我来说,这样的信却是至关重要的。初次到出版社去见岑桑老师,他热心询问我的读书和写作,表示要看我所有的作品。我以为他说的是我发表了的作品,但他明白地说,不只是那些,还包括没发表的,没完成的,是所有作品。我很吃惊,一个名作家,名编辑,办公桌上的稿件已经堆积如山,竟然要挤出时间去看一个文学青年的所有作品,而这样的文学青年在当时何止千万。我遵嘱找出自己的“所有作品”,那些自己都不敢拿去投稿的,用铅笔写在练习本上、小纸片上的,完全不成形的文字。岑桑老师真的看了,很快看完了,他给予我热情鼓励,指出我的长短。他看出我的怯懦,一再激励我,要有信心,有勇气,有毅力。他说没写完的篇章一定要写下去,不要轻易放弃,不要写废品。他帮我向《诗刊》等报刊推荐作品,对我说,你多写,我来帮你出诗集。岑桑老师的鼓励给我很大的推动,但出诗集这种事我不敢想,我以为这只是一种鼓励的方式而已。不久,岑桑老师真的帮我出版了诗集,并且主动为我写了长篇的序。他在给我的信中写道:“继续多写吧,诗要不断练笔,千万不要中断,至死方休。”三年以后,他再次询问我的写作情况,并帮我出版了第二本诗集。我不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如果没有岑桑老师的鞭策,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否有足够的坚韧走下去。我非常感激岑桑老师,但出于敬畏,并不敢打扰,甚至连感谢的话也没有对他说过。我从不敢向他提出请求,当时因为年轻,除了简单的学习愿望,也没有考虑怎样改变自己的处境。岑桑老师为我着想比我自己更多,他不但关心我的写作,也关心我的工作和生活,为了给我更好的学习环境,他提出调我去出版社工作,在办理的过程遇阻的时候,他又主动帮我联系省作协。他从未告诉过我这其中做了多少犯难的工作,直到我调入省作协多年以后,才偶然听同事说到,当时岑桑老师为帮我费了多大的力。我没有对他说过感激的话,无论说什么都难以表达我对他的感激。

  岑桑老师忙于写作,忙于出版工作,许多震荡文坛的书籍经由他的手问世,譬如戴厚英的《人啊,人》……为这些他要承担风险,应付随之而来的一场又一场波澜,一个又一个漩涡。在如此的繁忙之中,他关注成名作家的写作,同时也关注更多无名作者。那时候每天都会有大量的无名作者来稿,本来可以交给一般编辑处理,但他尊重和关顾作者,总能体贴到无名作者的期盼之心,总不愿漏过一颗可能发芽的种子,这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付出更多的心血,成绩却更难为人所见。这些繁琐的工作,对一位编辑来说,需要非常高的职业道德和素养,对一位作家来说,需要非一般的自我牺牲精神。岑桑老师二者兼备,遇到他,是我们这些无名作者的幸运。记得有一次,他问我有没有看过一位名叫薛广明的年轻人的诗,我说没有看过。他很有兴致地讲起这位从来稿中发现的作者,他正准备启程前往惠东去看这位作者,并在那里住上几天,读完他的全部作品。我非常感动。以那时的路况来说,广州到惠东是迢迢旅途,来回一趟颇为颠簸劳顿。岑桑老师年届60岁,工作极其繁忙,他不但与这位素不相识的无名作者往复通信,还要专程前去看望,这热忱实在让我感佩不已。在一般人看来,无论从年龄长幼,还是地位尊卑来说,都应该是这位不断投寄稿件的年轻作者来看望老师,而不是相反。但岑桑老师的看法不同于一般人,他对这位年轻人颇有一些倨傲的态度毫不介意,认为这是率真。他欣喜于看到年轻作者的长进与成才,他的付出不求回报,也不在意受惠者是否感恩。

  由于岑桑老师的帮助,我获得了很好的学习和工作条件,得以弥补自己文化素质的缺陷,写作得以一点一点长进。几十年过去,生活中所经所见磨砺了自己的认知,也筛选了自己的记忆。回头看去,愈发能意识到,在我的文学道路上,岑桑老师是何等的重要,我应当懂得感恩。

  多年后,我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年老的心境不时浮起,对写作也有了一些倦意。但每当见到岑桑老师,我便不由感觉振作。90岁高龄的他依然精神矍铄,依然不倦地写作,依然主持浩大的出版工程,雄心勃勃,充满活力。在他面前我是晚辈,是年轻人。2022年春,岑桑老师离开了我们,然而,他的精神仍在,他是我永远的老师,有这样的榜样,我绝不敢倦怠放弃。

  筱敏 作家,1955年生,居广州。著有诗集《米色花》《瓶中船》,长篇小说《幸存者手记》,散文集《阳光碎片》《成年礼》《捕蝶者》《涉过忘川》《灰烬与记忆》等多种。

 
     标题导航
   第01版:一版要闻
   第02版:要闻
   第03版:综合
   第04版:文明专刊
   第05版:今日金湾
   第06版:黑河专题
   第07版:环球
   第08版:湾韵大家
   第09版:横琴潮
   第10版:观澳
   第11版:创新
   第12版:广告
文学路上的老师
萍踪集(组诗)
爱丁堡水仙
纤手出芙蓉(国画)
严阵以待(版画)
虚构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