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子龙
散文是一种非常自由又非常讲究的文体,自由就体现在一个“散”字上,可记事,可抒情,可写人。然而,写散文之难,也在这个“散”字上,既要“散”得汪洋恣肆,又要谨严精美;既要“散”得自由舒张、辞赡韵美,又要意境深邃、夭矫奇崛。所以过去的散文宁失之矫饰,也绝不平淡浅易,散文必须是美文。形散神凝,形散识深,总之要散得聚精会神、荡气回肠。
这也是中国的散文传统所要求的。中国自古重散文,先秦诸子皆文章大家,既异彩纷呈,又谨严深奥。《史记》更是开“论人之先河、立叙述之风范”。魏晋辞赋,华美峻拔;韩愈散文,足起“八代之衰”。以后的欧阳修、苏东坡、三袁、桐城派直至鲁迅、林语堂等等,哪个时代没有散文圣手?中国有这般辉煌的散文传统,难怪在一片“文学被边缘化”的抱怨声中,散文却有足够的定力,能保持应有的生命力。
或许,今天的“散文活跃”,与社会现实有关。现代人心散,神散,情散,事散,而散文虽散,却要提供真情,提供一点思想、一点智慧,甚至是一点事实。笔随心,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顺笔流淌,感觉应笔而生。完全自然,完全诚实,表现出一种与现实生活相契合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篇幅可长可短,立意可庄可谐,题材无所不包,天地君亲师,神仙老虎狗……这正适应了现代人的生活节奏,也最为灵活便捷地反映了现代人掩藏在散漫外表下的紧张、浮躁和不信任情绪。
因此,写散文要“眼富”。这是收藏家的语汇,见多识广才能练就火眼金睛,在造假术能以假乱真、古玩珍宝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情势下能辨出真假。“眼富”自然要得益于阅读和行走,识以学深,无须多言。行走是从无字句处读书,有好奇之心,好奇才行走、观察、思索,或惊讶,或感动,或受益,都是一种收获。
比如,也在散文之列的“游记”,“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直至终结,不过就是一场旅行。既然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旅行者,不写游记岂不是对不起自己?旅行是人生经历,更是文学不可缺少的经历。作家在精神上永远是个“行者”,当作家真的被“家”困住、舒舒服服享受“家”的种种安逸,那他的全部创作生命就结束了。
人一旦进入真正的大自然,会有一种朝圣的感觉。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得到净化,有时抱住一棵大树或躺在地上,想哭想笑想歌……谢天谢地,我们还有一些地方没有被糟踏。大自然不需要人类,是人类离不开大自然,进入好的自然环境,你会感到亲近、安逸。进入破坏严重的生态环境,你会感到恐怖,感受到大自然的报复。
我从来不单纯地写自然生态,不是为了写大自然而去看大自然,没有受到震慑或启发的自然生态,我不写。我对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人,或对保护生态环境作出贡献的人,天生有一种好感和敬重。什么时候想起他们,心里都有一种亲切感。我的视野、境界、文字,似乎就是随着写散文一点点的打开、扩充,记录下自己觉得不应该忘记的感受。散文就是私人心路历程的收藏。
散文、随笔记述的都是一些真实的人物和事件。而真实的人物与事件别有魅力,常常能给人以更强烈的冲击。有的难得一见,一见难忘;有的百闻不如一见,获益良多;有的虽无缘谋面,却似曾相识,企盼一见……世间最能打动人的,还是人的故事。所以才有许多的“一见如故”“一见钟情”……
现实生活永远大于文学艺术,但不能大得让文学创作知难而退,或躲在远处仰视、漠视,乃至鄙视。任何一个时期的文坛,现实题材的创作都不可缺席。而散文是一种对生活、对自己有一种更直接的真实意义,从中可清晰地看出作者思想脉络的走向。
散文写作让我生出一种充实感,没有错过这个繁杂多变的时期,以一种最直接、最真实的文学方式,记录下了社会现象、众生象,以及自己的心理境象。散文随笔没有负我。因写了许多散文随笔,我也不负自己的文学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