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洁非
先锋小说式微后,它的主要作者们,都换了别种笔墨以适时势,同时也求新的开拓。比如潘军,在到南方短暂地生活几年后重新操觚,就迷上了城市叙事,我在《城市像框》里提到过他。回想起来,那里面谈论的作家,几乎尽属“新生代”,以前先锋派身份介入城市叙事这么一个颇具时尚色彩领域的,似乎只有潘军。去年,终于见着他本人的时候,我发现这并非偶然——他精神上有一种跟城市时代和城市文学一样的年轻的因素。
说城市文学有时尚色彩,其实是中国的特定情形。1994年后,这类写作在中国渐渐兴起以来,其间的弄潮者,差不多都是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
尽管潘军精神中仍然有一种很年轻的力量(这是他得以把握城市叙事的前提),但如果说他跟“新生代”们之间有着某种“价值沟”,我以为也是不争的事实。一个在先锋时代摸爬滚打出来的作家,与眼前这么一个十足市场化的时代之间,不可能水乳交融。他的“年轻”,使他能够应付这个时代所提出的各种挑战,而不至于在自我封闭中拒绝或躲避这些挑战;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会顺从地接受这个时代的一切价值观念,与之完全融为一体,特别是那些“时尚”性质的东西。这一点,我自认为看得很准。
因此,在目前既繁花似锦又颇令人感到风格单调的城市文学叙事中间,潘军的作品却显出了足够的个性。至关重要的是,在潘军的城市叙事里,人没有沦为种种“城市时尚”的代码。
潘军笔下的城市人形形色色、面目各异,但作为艺术化的对象,他们仍然表现出了某种能够说明作者叙述倾向和深度一致的特征。这个特征,我以为是人物的存在多被置于其各自的内心秘密中。作者透过对这类秘密的剥茧式描写,朝城市的诸种内在而暧昧的本质挺进。
总的来说,中国城市文学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前后渐备气候以来,一般的作者们,要么像年轻的新生代那样,过多地为城市化的种种外部表征所迷惑而失察于人性,亦即真实的个体生命的复杂性、丰富性和特异性,要么像某些年龄稍长的作者那样徒以道德偏见视世,过多地纠缠于简单化的社会批判。这一切,都表明城市化在我们的经验和价值观方面都是一种十分陌生的事物,以至于我们并不能如实地看待它,而不由自主地倾向于将它想象化和传奇化,把它描绘成一种令人惊异的富于夸张风格的东西。但是,潘军的城市叙事,却不多见地越出了这之外。
这自非偶然。其实,先锋派时的潘军,其笔触就特别具有一种城市意味(虽然未必是在写城市),这一点,与别的先锋作家(例如余华、苏童、叶兆言、格非)不大相同;或者说,这是一位很适合去读解城市的小说家。现在的写城市的潘军,作为一种文学现象,某种意义上是隐性的城市风格与显性的城市叙事合二为一的产物。我想,他之所以那么深地走进了城市人的内心,其实也首先是他更深地走进了自己的内心。这样一种走进,辅之以他先锋派的语言余韵和视点,使潘军的城市小说在哲学、文化和感觉方式上迥异于所有同类创作。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现在的写城市的潘军的特殊性,没有第二个人可以重复他,的确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