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我为了亲近树,常外出散步。家附近有一片湖,湖边有一些小树林。初夏的傍晚,走在湖边,灯影曈曈,风自雨后吹来,清除了南方雨前积累的百般湿闷和压抑。桂树、樟树、朴树、银杏树……一路走去,看到它们在地灯的照射下,由灰黄的黑暗中爆炸出醒目的绿。灯光近前的叶片,一簇簇地紧贴着枝条,十分清晰。一棵棵树,大大小小,因为与光之外黑暗的对比,在灯自下而上的光照里,宛如一具具健壮的躯体,肌肉凸起,天然的雕琢感毕现。怎么看,都觉得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厌。
我很小时,对树充满了好奇。这好奇,始于一些树身上长了蘑菇的树。我发现,树身一旦长了蘑菇,就意味着树或者整体,或者部分地失去了活力。蘑菇以一种无情的寄居式进攻,专门攻击失去了生命的树。长了蘑菇的树,想过什么、做过什么,没有人知道,可能,也并没有人在乎。人们在乎的是它所能提供的利用价值而已——人是一种无所不用其极的厚脸皮生物,在这颗星球上,其脸皮之厚,堪称之最。
茶树、桐树等等,是较为常见的长蘑菇的树。但长蘑菇的杉木,我似乎看到的不太多。
老家屋后面,是一座山,半山坡上是父亲种下的一片杉木林。父亲作古已十余年,杉木林却一直在那里生长,现在平均逾十米高一棵了。小时候,我每次经过杉木林,都会油然而起一种说不出的放松感。现在回忆起来,那应当是一种亲近感:对植物近乎亲人般的亲近。我不知道,这种亲近感何以产生——只有天赋感可以解释吧,不讲逻辑,没有道理,只有喜欢。我喜欢,杉木在春天的时候,绿油油的模样。它们不像其他的景观树,因为活得倔强,而生机勃勃。所以,它们不太长蘑菇。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树,我想。我喜欢杉叶落时,林子里落下的赭黄色针叶,那是真正的诗。它们厚厚地铺在坡上,带着一种毫无保留的厚实,预备着下一个轮回——等雨来,泡发,腐烂成肥料,再融入树身,长出新的叶片;或者,什么都不做,落了就落了,就此永久地告别一切。一片普通杉木叶片的来去,没有人留意过,更没有人知道。
定居城市后,对于树,我接触到越来越多的品种。我怀恋老家那一片杉木林,也接受着这越来越多的树的品种,并让接受的行为尽量发自内心。我不再观察这些树是否长蘑菇。这个行为只是小时候的自己,在全然不懂生死、离生死都很远时,对生死萌发的一种好奇而已。看惯生死、有所经历之后,我依然和小时一样,喜欢树。如今,这喜欢更多了。至于中年的我已认定:树其实就是不说话的人:树把它该说的话,让给人去说了;树把它该做的事,也让给人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