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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草药

  □吴佳骏

  夏日。早晨。初升的朝阳是傲慢的。它目空一切,发出万道金光,狠狠地将那光的芒刺扎进大地的肌肤。大地静穆着,承受着,既不嚎叫,也不喊疼——莫非是大地已然习惯了将那太阳的芒刺当作扎入土层的疗伤的针灸了么?

  这样想着,我便跟着村子里的几个老人走向了山坡。我们要去山上挖草药。我好多年都没挖过草药了,怕认错,只能跟着几个老人走。他们熟悉各种草药,宛如熟悉大地上的每一条路,每一道坎,每一滴水,每一棵树。那些草药仿佛都是他们种植的。他们个个都是我们村里的李时珍,遍尝过百草——酸的,甜的,苦的,涩的,有毒的,没毒的,他们都咀嚼过。他们吃粮食长大,也吃草药长大。他们无论生了什么病,普通的,怪异的,疑难的,轻微的,都吃同样的药。他们只有一张药方,村里所有的病患者都按照这张药方去抓药。有的人吃了好了,有的人吃了疯了,有的人吃了笑了,有的人吃了哭了,有的人吃了活蹦乱跳,有的人吃了呆若木鸡,有的人吃了益寿延年……

  我每次回乡,奶奶都要叫我去给她挖草药。她身体不好,疾病缠身。我劝她去医院,她死活不去。她说唯有草药可以维持住她的性命。这次也是她叫我去挖的。她说趁我在家,多替她挖一些。山坡上杂草丛生,弥漫着山野气息。朝霞落在草叶上,形成淡淡的一抹红。我在几个老人的指引下,低头仔细地寻觅着,辨识着,我希望替我奶奶找到更多的“还魂草”,使她远离疾病和痛苦,恐慌和灾难,困厄和死亡。我慢慢地在草丛里走着,我多想找到那些藏在草间的宝贝——金银花、紫地丁、夏枯草、石菖蒲、过路黄、忍冬花……可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那些草药为何找不见了呢——它们不会是跑到我奶奶的身体里去了,抑或跑到鲁迅先生的小说《药》里去了吧?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照得大地热辣辣的。然而,大地依旧静穆着,承受着,既不嚎叫,也不喊疼。那几个老人也不喊疼。他们领着我,从这个坡走到那个坡,捉迷藏似的。有时走到一株野草旁,他们故意低下头,脸上流露出惊喜。随即,又摇摇头,直起身,继续朝草地前面走去。我跟在他们后头,亦步亦趋。当我走到他们刚才低头看过的那株草旁时,我凭借童年的印象和记忆,断定那的确就是一株草药,只是我叫不出名字。我追上他们,很真诚地问道:那不就是草药吗?几个老人相视莞尔一笑,全都摆摆手,陷入长久的沉默。

  整整一个上午,我们都在山坡上晃悠。我知道,那几个老人委实是在骗我。他们不希望我挖到草药。我毕竟比他们年轻,体力比他们好,动作比他们快。若挖起草药来,他们肯定抢不过我。尽管,他们都知道,我来挖草药并非是为自己,而是为我多病的奶奶。但我不明白,这几个老人都是我的长辈,平素在村子里也都是最为慷慨的人,为何这会儿就变得那么自私了呢?那一刻,我的内心有风暴在肆虐。我很想冲上去,拆穿他们的谎言,就像我很想以自己的愤怒去抵抗这初夏的朝阳的傲慢。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倘若我真的跟他们过不去,也就是在跟我的奶奶过不去,跟衰老过不去,跟活着本身过不去。

  那么,我索性就这样跟着他们走。他们走到哪里,我就走到哪里。他们从草旁走过,我就从草旁走过;他们从药旁走过,我就从药旁走过。只要他们不说那草是药,我就绝对不会弯腰去割。我宁可辜负我的奶奶,也不会伤害这几个老人。因为,我的奶奶和他们都很老了。老了的奶奶身边至少还有我这个孙子,可那几个老人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他们自己。

  他们都把自己活成了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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