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老鼠，在园子里奔跑。它不知受了什么惊吓，蹿到藤本月季的枝条上。枝条尖刺密布，它被刺挑住了。刺不该很长，但它愈挣扎愈疼痛，爪子乱抓，于是两只前爪也被刺挑住。不动大概能减少疼痛，它于是不动了。

　　我和儿子小臭发现时，它已经干透，悬空于大约跟我眼睛平行的地方。它两只后爪耷拉在空中。

　　老鼠常在藤上奔跑，藤本月季上，葡萄上，刀豆荚上，还能爬梯子。有次朋友说，他小时见过院里晾衣绳上，一只老鼠荡秋千。看见他，倒栽葱跌下来，也不摔晕，拖着尾巴跑了。这种场景我没有见过，但我小时，家中悬空挂的篮子里的食物也会不翼而飞，被老鼠吃掉。我至今想不通它怎么上去的。我确定它不会飞。我痛恨、厌恶老鼠，它们吱吱的叫声，长时间里是我一生听过的最肮脏的声音。但直到去年，我杀死一只老鼠，发现它是母鼠，它鼻孔出血死去一小时了，肚子仍然动，里面有至少三只小鼠吧。我才意识到，它也是迫不得已的生命。下一次遇到是否打它？我可能还会，但是这件事让我的仇恨有了动摇。

　　起初在院里，看到高处绿叶乱动，我以为招来了松鼠。然而，的确不是。它的长尾即便攀爬时，也仍然是无用地耷拉着。尾巴一般是动物尊严的象征，如豹尾，雄鸟之尾，狼尾。但老鼠的尾巴就那么拖着，毫无用处，窝囊，有归顺委从之意。

　　老鼠不像是野兽,而似家畜。有时我觉得它像人类，它有人类的聪明和警惕，和隐忍——它能趁马桶抽水的间歇，一气冲进去，顺着管道爬入室内。它的繁殖能力非常惊人，邻居说，不到一拃长的小老鼠已经能生育了，差不多隔月就是一窝，一窝七八只，最多可到十一只。

　　我很少见月季的尖刺能挂住老鼠。应该是平生第一次。

　　小臭看着我把它取下来，问要干嘛。我说，你去花根下刨个坑，把老鼠埋了。

　　他一跳一跳跑去拿来小铲子，问：为什么埋到花地下啊？埋到土里，它是不是就会变没了？

　　我说，很快花就把它吃了。然后，死老鼠就变成了花。好多好多香喷喷的花！

　　暮色里，小臭眼睛闪闪发亮。说，我刨个好好的坑，把老鼠埋得好好的！我喜欢绿色的花，我想让老鼠开成绿色的花！

　　他认真地打酱油，哼哧哼哧地在花根下挖洞。那棵花有八岁了，长于小臭三岁。是原产地为德国的藤本月季艾尔弗。它的花正是淡绿色。肥大的时候，绿意会深一些。

　　我在冬夜跑步时，遇到过撞死的猫，也拿回来葬在花下。旧时规矩，任凭动物曝尸于野，是孽。今人愚昧，残忍，不管这些，我也是今人，起码我一人无事时遇见，可以做到。

　　在我这里，世仇猫鼠是一回事。

　　再一个月，它们就开成了满园子的花。我开始准备迎接，等待它们高高低低站满园子，脸贴着脸，花朵之脸都挤得有些瘪了。

　　那时候我是拥有十万个花朵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