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诺奖丛书对我影响最大,竟是《弗兰德公路·农事诗》。这是两部长篇的合体,后一篇《农事诗》我只读了一遍,而《弗兰德公路》二十多年来一直反复看。这肯定是诺奖丛书最难读的一本,纵两百多页,并不很长,但其行文之繁复庞杂,能把读者统统打晕。它似乎就为寻找那些有自虐倾向,宁愿被搞晕的读者。我显然忝列其中。
书的勒口给出的内容提要这样写:小说以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军在弗兰德地区被德军击败后撤为背景,描写三个骑兵及其队长的痛苦遭遇,而贯串全书的是那位对全军崩溃、对妻子不忠怀有绝望心情的贵族出身的队长像谜一般的死亡。
这内容提要似乎没有指向故事,因这小说没有连贯性的故事。以上提要毋宁说是一个叙述的容器,里面可以填载无限可能。相对于这本天书,《百年孤独》突然就变得好读。不怕读不懂,就怕更难懂,发现都在于比较,或许对“天书”的阅读就要在这对比中压榨出理解力。这书刚买来时也搁置一阵,先去看一同买来的另两本。直到一天,应是中午,坐在上述的寝室窗前,读到开始的段落,在耳际幻化、还原成一种声音,忽然如此意外而又熟识。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抬眼看看我,接着重新看信,然后又看看我。在他后面,我可以看见被牵往马槽饮水的一些马来来往往的红色、棕红色、赭色的斑影。烂泥深到踏下去就沿到踝骨眼。我现在回忆起那天晚上大地忽然霜冻,瓦克捧着咖啡走进房间说:“狗在啃吃烂泥。”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话,类似神话里传说恶魔般的动物,嘴巴四周呈粉红色,雪白狼齿寒光逼人,在黑沉沉的夜里啃嚼黑色的泥土……这段文字已坦白告诉我,它不打算讲故事,但会包涵故事之外的一切,声光、气味、触觉、现实、传说、幻境……这文字是我此前从未遭遇的翔实、精准与逼真,以致同步地具有虚幻的效果。我知道,这叙述应合了我对小说的暗自期待,它让我浑身有了莫名的悸动。这本书阅读者不多,现在查豆瓣也只有一百多人评分,这在译过来的诺奖作品里也实在低得可怜。这样的写作,自然不强求读者,甚至设置了进入的密码。而这密码像是我阅读前夜梦见的一串怪异的字符,不妨一试地键入,竟得以接通。
接下来很长的时间,我都在反复阅读,说实话除了几个骑兵的名字可以确定以外,我的阅读只能给我万花筒一般变幻不定的场景、情节和画面,景致的壮美和人物命运的悲惨都在字里行间乍然闪现,旋即又消失于漩流……像我童年时母亲带我去看外国电影,看不懂,但大银幕里声光的炫惑让我对外面的世界有最初的体认,碎片似的印象撞击出体内隐秘的快感。西蒙的一个段落经常延绵好几页,会用数百字描写同伴的一脸死相,上千字描写一滴水坠地的过程,用七八个页码写人一瞬间记忆与思维的变幻万千……那种镇定与缓慢,挟裹了“你一定要服膺于我,一定要跟从于我”的威仪。乍看满目零乱,但能从文气中读出作者逻辑的缜密,否则这样铺排文字会率先将作者本人搞疯。西蒙只让读者跟从,不容破解。
我进入这样的文字迷宫,一时出不来。我记得初读此书那一段时间,大概有个把月,人都是恍恍惚惚,心情却是奇诡、壮丽以及美妙。我放弃了破解它的冲动,日益变得顺从,随意翻开一页,阅读,默读,背诵里面的字句,将一些段落抄写在纸上。我的字迹本是随性潦草,抄这些段落时突然变得有条理了。在阅读中,我分明感到自己性情在放缓,每将这书翻完(不能说是读完)一遍,就像是做一次脑力方面的耐力训练,我以此磨练性情。学会放缓以后,我意识到足够的观察能力如此重要,它能让习焉不察的生活变得趣味横生,让人在任何时候都不枯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