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裕武

　　在我的经历中，觉得真正有意义的学习离不开两个立足点：要么培养一些能力来安身立命，此为专业之术；要么开启一种智慧，看清浮生，此为修性问道。前者为年轻人的生存之术，后者则为中老年人的生活之道。鉴于此，便有了我的学习三境之分，或曰把学习向三个方面去打开。即学术谋生、修性怡情、问道求善，其中的善包括自我完善和建立善良价值观系统，且此三境为一生学习的渐进过程。

　　一

　　如果将散乱、碎片化的学习集中在安身立命、开启智慧上，假以时日，不仅使自己的知识及价值观系统化，还会发现两个重大改变：一是自己的生活会有改变，在物质世界里能自食其力，甚或不断地上到更高台阶，同时感知自己能以专业为社会提供价值，收获更多的自信，体会到学习的生存价值和意义。二是自己的思想会有改变，精神世界的丰富，让你更加清晰明朗地理解宇宙人生，打通天地心的关系，从而更加正确地认识自我，不断接近古希腊德尔斐神庙上“认识你自己”的镌刻。

　　对于人生成长过程，孔老夫子有句名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也就是说三十岁前以术为主，四十岁后就不能只重术，而要关注修性问道以走向自己的自由王国。人不能停留在一个靠物质伺候肉身的傀儡状态，还需要滋润主宰生命的灵魂；要看清宇宙人生和世间虚妄，最后清晰地认清自己。实现这一点，需要多阅读哲学和经典，和历代高人贤士精神上神交；也需要行万里路，多经历尘世，在不同风景里以身游不断地去感受、以心游不断地去领悟。在睹物思人及前人经验的启发下，最终变成自己对世界、对自己的认知。行走在要么读书、要么旅行的灵魂路上及不断积累中，也许如“神秀”式的慢慢渐悟，也许像六祖慧能般在某一刻顿悟。那一刻，你的眼神定会从昏暗变得透亮，灵魂从浑浊变得清澈，生命的愉悦感由然而然地升起，获得一种内在的安详。

　　二

　　对人生境界，古今中外不泛探究之智者。《道德经》云：“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鉴，能无疵乎……” 老子把“复归于婴”“复归于朴”作为人生的至境。

　　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把怎样写好词归纳为三个阶段，其实也是人生三重历程或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为开始学习钻研的阶段，要不畏惧孤独寂寞，甘坐冷板凳，才能探索有成；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即努力钻研耗尽心血的阶段，即便累瘦了、憔悴了，也不觉得后悔；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即功到自然成，自然而然、豁然贯通。

　　哲学家冯友兰在其《中国哲学简史》中提出，人做各种事的各种意义合成一个整体，构成人生四种境界。从低到高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在这四种人生境界中，自然境界、功利境界的人，即当下的人；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的人，是人应该成为的人。自然境界最低，往上是功利境界，再往上是道德境界，最后是天地境界。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自然境界不需要觉解；功利境界要觉解；道德境界需要觉醒；天地境界则要超越性的觉悟。

　　现代大儒梁漱溟先生在《这个世界会好吗》中把解决人和物之间的问题、人和人之间的问题、人和自己内心之间的问题，作为人类面临的三大问题，不同人的回答是其人生境界的不同体现。

　　最近在名家散文集中读到当代作家池莉的《人生三境界》，她说人生三境界就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池莉这充满禅机的话语，无疑是借用了《五灯会元》所载的一段青原惟信的著名语录。该语录的原文是：“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有人缁素得出，许汝亲见老僧。”惟信禅师这“三般见解”，即禅悟的三个阶段，也是入禅的三种境界。

　　人生境界又何不是悟禅问道呢？

　　三

　　每个人的人生之初纯洁无瑕，一切都新鲜，没有既有概念，眼睛看见什么就是什么，别人告诉什么，就定义什么。

　　随着年龄渐长，经历的世事渐多，就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别人告诉的那样，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不再轻信耳闻目睹。这个时候看山疑惑，看水叹息，山自然不再是单纯的山，水也自然不再是纯净的水。不少人终其一生停留在这一境界，或者被繁杂的人世间迷雾浮云遮蔽了双眼，心灵布满了尘埃，被世俗的一切牵绊和绑架；或者止步于物欲权欲，厘不清欲望的“想要”与生命的“需要”，无论在庙堂之高，还是下江湖之远，都争强好胜，与人比较，机关算尽，永无满足。而这个世界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且永恒无限。拿着短暂而有限的生命，去与永恒而无限去计较、去搏杀的人，只能生活越来越疲累，苦着自己的身心，甚至身陷囹圄和早夭性命。

　　若是能通过自己的修炼，把自己尽早提升到第三重人生境界，就会淤泥生红莲，认识到人生至高的境界并不是比谁拥有的更多，而是看谁能让自己的生活回归质朴的模样和真人的状态，生活越简单，心中的幸福感就越高。这个时候便会专心致志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成为应该成为的人，任你红尘滚滚，我自既无风雨也无情，在芜杂世俗面前始终有自己的坚守，此时，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了。

　　苏东坡临终前送其小儿子苏过赴任时，有一首《观潮》的偈子：“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这是苏东坡作为过来人在其儿子启程人生第二重境界的忠告，更是一个从踌躇满志、一心从政报国的慷慨之士，慢慢变成一个淡定从容、参透生活禅机、融通儒释道的风烛老人，对人生三重境界的生动诠释！

　　忽然又想起尼采在《论三种变形》中的人生三境界：骆驼、狮子和婴儿。他用这三种境界来譬喻人的一生应经历的精神变化：骆驼是人的最初阶段，要敢于汲取和积累；狮子是第二阶段，要勇于表现自己的才智和敢于创新；婴儿是最后阶段，要重新开始一个新生命……似与老子复归于婴孩殊途同归，这绝不是简单的巧合，而是东方至人与西方超人对人生最高境界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