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树木超过喜欢金银珠宝。那一棵棵站立的树,不光是树叶和花果的家,也是小鸟和昆虫的家。当树站立在树的身上时,它们所做的不仅仅是人类所说的绿化工作。树还让天上的流云与地下的河流都有了朋友般的归宿。走进树林里,听到树叶在风中的絮语。嗅到树木在风中传播的清香,你会觉得树的灵魂比哺乳类动物更加纯净。它们对这个世界观察的时间也更长。譬如一些大树,在世上可以活到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树比我们更了解这个世界。
法国作家列那尔说:“树木们用长长的枝条互相抚摸,好像是盲人们,用彼此的抚摸确认家庭的成员都在那里。在树和树之间,它们没有争吵,它们只是和睦的低语”。列那尔说道:“我感到这才是我真正的家,而这些树木正在逐渐接纳我,为了配受这个光荣,我在学习而且应该懂得的事情包括:懂得注视天上的流云,也懂得待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学会沉默。”
想这些时,我正在东莞观音山森林公园里行走。像所有的树木一样,观音山的树木也沉默着,也站立不动。在这里,它们看到了观音山的20年变迁。20年前,这里是樟木头镇的一片荒山。20年过去了,这里修建了波光潋滟的水库,国内第一座古树博物馆和异形钱币博物馆……这一处风景已经成为珠三角人们所喜爱的目的地之一。当时是4月,内蒙古的好多地方,树还没有绿,那些在春天最早开花的树也只是犹豫地露出了蓓蕾。而进入观音山的森林,已是满目苍翠,很绿而且很热了,热到只穿一件短袖衫行走的程度。这对一个来自塞北的人来说,甚至会有一些不好意思。在森林的步道里行走,你会遇到野生的茶树,遇到国家保护的野生楠木和白桂木。还有南国才有的古香樟树、古荔枝树、古柏树和名字非常好听的菩提树。有树就有花,观音山还有开花好看的黄花风铃木,以及如火如荼的木棉树。
观音山的可爱,不仅在于有花有树,这里还有一家古树博物馆。人对历史,有无穷无尽的探究兴趣。譬如人们喜欢去看皇帝的陵墓,看曲阜的孔庙。但人想没想过,到哪里去看古代的树木呢?即使想看,其实很难。因为森林中的大树死亡之后就腐烂了,风化了,在泥土中化为尘埃。为什么在古树博物馆可以看到4000年前,3000年前和2000年前的树呢?到这里才知道,古时的岭南树木遍地。有非常少的高龄树木在洪水袭击或山林垮塌之际,被埋入河流与泥沙之中,断绝了与空气的接触,这些古木不再氧化。这些树被科学家发现并打捞出来之后,出现在古树博物馆。
我觉得看到古树是一种幸运。4000年前的天空的白云早已飘走了,4000年前的大地被冲刷风雨早已改变了模样。除了一些文物,我们很难见到4000年前的实物了。文物是人类塑造的物件,树当年却是一个生命体。我们若想看到几千年前的生命体,只有去看树了。
看古树的外部,很像在高空观察大地的丘陵。我想起当年坐飞机从中国飞向欧洲的旅途中,从高空所看到的葱岭的地貌,是那样的沟壑纵横。这一景观在古树身上可以再现。而古树的横断面,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年轮,更是匪夷所思。古树的年轮,密密麻麻多达几百圈甚至上千圈,这是数也数不过来的。这细细的一圈到它相邻的一圈之间,竟然就是一年,是365天,是古代的四季。而这些历史都被古树浓缩在一毫米左右的年轮里。由此说,人类的历史,树木的历史,乃至于地球的历史,在广阔的时空当中都不是短短的一瞬,如古树的年轮。而人的一生,用年轮观察,在青皮古树的年轮上,不过是一巴掌而已。
从古树博物馆出来,看到绿树无边,看到白云翻卷,看到游人如织。忽然觉出“当下”这个词比古树还要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