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下决心买《行走的话语》的初衷,是为着书中的插画。生活在巴西小镇的博尔赫斯,一个依旧延续着“绳子文学”的艺术家,是他创作的近两百幅木刻插画,为加莱亚诺这些散如碎片的文字加上了翅膀,话语、意象、人物、故事,简直就是成群结队在飞翔、在回旋。
插画与文字罕有的珠联璧合,给读者带来惊喜——拥有这册不到50元的寓言集,好似打开一座宝库。顺着这有趣的小书,去发现一位伟大的拉美作家,更是一种机缘巧合。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1940-2015),乌拉圭作家,曾经当过工人、收银员、速记员、邮差、职业媒体人,深晓下层百姓之苦,明察整个社会之弊。“我为那些不能读我作品的人写作;为那些底层人,那些几个世纪以来排在历史尾巴的人,那些不识字或者没有办法识字的人写作”,草根写作姿态与左翼写作立场终其一生,加莱亚诺被誉代表着“拉丁美洲的良心”。
1971年,以海盗小说方式重梳“文明国家”靠掠夺新大陆财富而发家的历史,加莱亚诺《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问世,迅速传遍拉美读书界,他一举成名。1973年,乌拉圭爆发军事政变,大批左翼知识分子遭受独裁政府迫害,加莱亚诺不得不逃亡,1976年逃亡到了巴塞罗那。
在西班牙,存有大量旧殖民地档案的史料馆为加莱亚诺提供了另一种写作的可能,他一头扎进美洲原住民被埋没了的精神宝藏中,1986年推出《火的记忆》三部曲,“试图拯救整个美洲被绑架的记忆”,令其创作达臻又一个高峰。这“多声部呈现”的作品,也标志着加莱亚诺找到了真正适合自己的写作风格:形式“断片”化,表达“碎片”化。
古希腊罗马时期,“断片”是一种短文写作形式。到19世纪,德国浪漫主义文学创始人弗里德里希·施勒格尔将“断片”发展成一种现代文学样式,提出新理念“断念”,即拒绝一切定义,内涵向无限外延展开,既提炼写作者的纯度烈度,也鼓励读者发掘文本意义。在加莱亚诺笔下,“断片”写作拥有了无限的可能性和可行性,他借鉴美国作家多斯·帕索斯“新闻短片”式拼贴手法,将随笔、纪事、短评、散文诗、寓言杂糅在一起,根植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传统,承载了去殖民史观的叙事。
《行走的话语》便是这“断片”写作的“大狂欢”。仅仅70多篇小文章,“窗口”是对某些事件和概念的思考,“故事”是拉美地区的民间传说,魔幻现实主义的气息笼罩始终,“盗墓贼和傻子”的世界构筑着拉丁美洲之魂。
大天使下凡来拯救妓院,却被果园里的美味降服;一只爱吃人类老婆的蜥蜴,因为爱情而被母蜥蜴吞吃;荒漠大盗被巧舌如簧的诗人用木剑砍掉了脑袋;使徒圣伯多禄被荒漠大盗偷去了天国的钥匙;母爱化成灰烬后变作了蚊子黑云;被蚊子咬肿的人会换了血换了灵魂无法痊愈;不能把被蚊子咬肿的恶魔带走,大天使被关押在一片云上,永远离开了这块土地……看似荒诞不经,看似真实与梦境相交织,却是加莱亚诺一贯的冷静、调侃的腔调;他要讲的,也一贯是被正统史家不屑提及的真实故事;每一个并非杜撰的故事背后,藏匿的都是讲述者对拉美大陆深深的爱。
“我愿把气息、自由和言语交还给历史。我不是历史学家,而是一个希望能为解救被绑架的美洲历史贡献一臂之力的作家。”加莱亚诺坚信“记忆的小纸房子被毁后,它会在嘴里找到庇护”,并且当他不存在的那时候,“风仍然在,将继续存在”。
“讲故事、唱故事的人,唯有在落雪的时候,才能把故事讲出来、唱出来。传统就是这么要求的。北美的印第安人对此非常注重。据他们说,听到故事的时候,植物不再忙着生长,鸟儿会忘记给孩子们啄食。”
话语依然“行走”,故事继续讲述,被一直讲述,被真实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