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在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里唔儿唔儿作响,细风已经有了硬度,吹到脸上身上有了凉的感觉。看书上的句子: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心头一跳,遥想现在的莲蓬,尚在池塘里支棱着,莲蓬籽估计已经成熟且甚是香甜了。
于是记忆就这样打开了一方阔大的荷塘,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荷叶遮蔽了水面。荷叶高挑,翠绿的颜色已经斑驳,那些常来的蜻蜓、靛蓝的水鸟早就稀疏了挂念,走得无影无踪,薄情的人就是这样靠不住。寥落的心情还在寥落,看水里的影子也已经斑驳,时光的打击开始显现。但是,莲蓬,翠绿已经变成乌黑的莲蓬,却在内心充满甜蜜的酝酿。高挑的枝子上,是乌黑的莲蓬房子,里面是甜蜜的琼浆。
带刺的荷秆,因为密密麻麻的抵制,保存了最后一点收获。一生没有张扬过的生命,在最后时刻打点行装,仍然是乌黑的行头。只有内行人和过来人才知道,这样的莲蓬才是佳品——翠绿的往往是奶腥气十足的,类似于刚刚长成的花生,因为水汽太重而难以下口。乡间的莲蓬,大人们几乎是很难有幸弄到的,孩童看见乌黑的莲蓬,往往惦记再三,最终要找机会用竹竿绑上镰刀,悄悄尽量靠近,远远地将莲蓬钩下来——大大的黑莲蓬,露出一个个黑圆洞,里面都有一个小黑点,宛如一个小家伙在用黑溜溜的眼睛朝外张望。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莲蓬费劲地用镰刀剖开,可以看见一个个圆溜溜的莲蓬籽已经变得坚硬起来,打开它的“房子”很吃力,有时候需要借助斧头或者镰刀,小心地剥开,就是一枚枚乌黑的莲蓬籽——其乌黑如大个的豌豆,但坚硬、圆滑,颇有分量——此时还不能吃,需将莲蓬籽外壳打开,把两瓣莲蓬籽中间的一支碧绿的嫩芽撕掉,嫩芽好看,但苦涩难当,根本不能下咽,更糟糕的是,无意中吃了这个绿芽,整个莲蓬籽就糟蹋了——很久都回不过味儿来。
品莲蓬之美,还在于听秋声在耳:灿烂和萧条齐在,清爽与淡雅共存。静下来于秋风中剥莲蓬,可以享受莲蓬之美味与秋声之悠闲,其时,常常天高而远,瓦蓝清澈,白云飘扬分散成丝缕状,若有若无,忽聚还散……白云与莲蓬,远的无限远,近的可深藏不露,慢慢回味再三,只能叹一句:妙不可言。品味之余,看天看地,看自己,看远处的天空大雁南飞,看枝头的黄叶零落翩跹,如在荒野中看了一场黑白片,遥远的回忆瞬间到来,又转眼摇走,远近的镜头变换着从前和现在的时光,恍惚一个镜头,能让人呆呆地半天回不来,犹如在口中回味的莲蓬。
莲蓬在池塘边上卧剥,虽然极尽悠闲,吃起来却难免意犹未尽。乡间勇敢且会过日子的孩子,只要能耐住并尽量巧妙绕过荷秆上尖刺的扎划,敢涉水到中间地带,就可以得到荷塘里的大量莲蓬。而他们最喜欢的解馋法子,是仅捡小些的吃几粒,过个嘴瘾,却将最大最好的全部拿回家,深藏到草堆里捂严实。耐住性子,直等到冬日大雪纷飞,才淡定地取出,于铁锅中爆炒,全家人围炉而坐,听着大人们的夸赞,噼啪爆炒的莲子跳荡不断,然后,最后一个伸手,把一枚枚滚烫的莲籽在手上倒来倒去,像亲情的夸赞,温暖而熨贴,秋声化作香气不断弥漫,更兼慢慢剥吃,其香、脆、甜,可回味数日不尽。甚至,经年之后——
比如,现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