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的气味,往往走到了一起,这叫臭味相投。金农和郑板桥可谓惺惺相惜,彼此赞赏,不畏言过。譬如郑板桥《赠金农》:“乱发团成字,深山凿出诗。不须论骨髓,谁得学其皮!”最后一句,似有夸大之嫌。
郑板桥在潍县做七品芝麻官时,从江南传来金农病故消息,他悲恸不已,不理日常事务,还专门为好友设灵堂虔诚祭奠。后来沈监生路过山东,专往板桥处辟谣,说金农没死,只是病了一场,现已康复,活得比先前还要好呢。郑板桥立即致信问候。
信札辗转到金农手里,金农老泪纵横,婆娑如雨。板桥虽小自己六岁,但金农一直以兄称之。为答谢板桥,金农又是赋诗,又是自画像,一并托人快马加鞭捎到潍县,还求板桥绘制一幅墨竹以“洗胸间尘土”。这是一场生死考验啊。
10年后,即金农76岁时,再作自画像赠与板桥。从自画像题识上,足以见得二人非同寻常的交谊与情义:“十年前卧疾江乡,吾友郑进士板桥宰潍县,闻予捐世,服缌麻设位而哭。沈上舍房仲,道赴东莱,乃云:冬心先生虽撄二竖,至今无恙也。板桥始破涕改容,千里致书慰问。予感其生死不渝,赋诗报谢之。近板桥解组,予复出游,尝相见广陵僧庐,予仿昔人自为写真寄板桥。板桥擅墨竹,绝似文湖州,乞画一枝洗我满面尘土可乎?”
板桥的这幅《竹石图》,收藏在上海博物馆。
初次读到它,觉得挺幽默的,仿佛自嘲,也是调侃,更是任性。这是板桥一惯的作派,别人拿他没办法。此中率真,亦非率真之人无法体味,甚或不能理喻。我说的不仅是大段的文字题款,还包括那瘦竹和陋岩——与众不同,特立独行。题款释文:“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歇,便要骂人,三日不画,又想一幅纸笔来,以舒其沉闷之气,此亦吾曹人之贱相也。今日客中早起,洗面漱口啜茗,即以洗面之水涤砚中滞墨,而友人之纸适至,欣然命笔,先写石,次写竹,次写兰,又以小竹点缀于兰石之旁。有得时,得笔之乐,总以数日不画故也。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极是不可解处。然解人于此,但笑而听之。乾隆甲申冬日,板桥老人郑燮。”
人,字,画,亦然。板桥喜欢瘦竹,冬心喜欢梅花。瘦竹往往与怪石为伴,一瘦一怪,恰如其人。冬心先生画的梅,却少有病梅,丰枝繁花者多,配以黑得油光四溢的漆书,别有一番风味。就说写画吧——注意,我说的是写画,不是画画,他们都喜欢在画面上写一大堆文字,好像画是专门配这文字似的。其实,他们许多画都是写出来的,如同写字,里面蕴含着深刻的寓意,又怕别人看不懂,只好题大量文字进行解读,又往往王顾左右而言他,卖关子却在关子里留下纰漏,包袱由读者去解。以往画家大多画画就是画画,题几个字,留个款而已。喜欢不喜欢是你的事,解读当然也是你的事,与我何干——我就是画画的。
板桥和冬心写画,写的是心情,是性情,不是意境,即便题诗也不是为了意境,为的是表达此时此刻的心境。正如板桥题画云:“素心兰与赤心兰,总把芳心与人看;岂是春风能酿得,曾经霜雪十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