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王维被称为“诗佛”，因为他的诗在山水田园的描写中寓含禅意。这方面最受推崇的是他的一些五言绝句，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从字面上看，只是呈现了明净的画面和宁谧的意境，并没有提到“禅”，但这正是王维的高明之处。

　　在上引王维传世名作中，时间性的传达非常巧妙。“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是把空间画面转写成仿佛延续的动作；“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是在画面中点缀了某个动作；而“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更是用画面涵括了某种过程。

　　他以这样高度凝练的技巧将时间因素折叠到空间画面里，使画面本身包含了指向时间意识的启发性。

　　王维诗中脍炙人口的一些名句，也有这个特点，如“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等。最典型的例句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个延续的动作被“时”字定格，使之转为画面，而这个画面其实空无所有，它只是“时间”的一个横断面。

　　苏轼评价王维诗“诗中有画”。王维确实具有呈现画面的杰出能力，这除了高度的文字技巧外，还因为他似乎特别的耳聪目明，听得见空山人语、深涧鸟鸣，看得到夕阳的光线透过深林，再反射到青苔上。视听感知上的细微入神，源自他无比宁静的心灵。

　　像王维那样宁静的人，在人类中可能非常少见，这估计也跟他习禅相关。他把自己远过常人的视听觉所捕捉到的一些元素构建成了画面，但并不是机械地拼组起来，而是在其中蕴涵了时间意识。这时间意识是禅意，也是诗意。

　　在北宋诗人的涉禅作品中，也有黄庭坚的一首名作《题山谷石牛洞》：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白云横而不渡，高鸟倦而犹飞。

　　表面上看，“白云横而不渡，高鸟倦而犹飞”，似乎跟王维诗一样，也在描摹画面，但出现在这里的，决不是黄庭坚的视听觉所捕捉到的元素，前一句说白云停在那里不动了，肯定也不是实际见到的景象，只是后一句的反衬，而与劳生奔波相反衬的，正是主题：禅！由禅而可以获得的止息、宁静。苏轼曾有两句诗，拿自己和寺中僧人对比：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其构思和含义跟“白云”一联全同，对句的形式使这种反差更为凸显，而在上引王维诗的对句中，我们没有发现这一功能。

　　王维使用对句，联合打造或反复熏染同一意境，浑然一体。而苏、黄的对句，却把世界撕裂为两半。

　　再回头看黄庭坚诗前二句，也是对句，效果同样是撕裂：无心的自然和有意借一种标志物（法衣）来代代相传的禅法。作者通过对比揭示了禅法违背自然的一面，从而在作品开头就构建了自然与人文现象之间的对抗局面，虽然没有继续生发议论，但也差不多揭开了“以议论为诗”的序幕。

　　无论如何，黄庭坚在这个问题上想要传达的意思比王维复杂得多。王维的禅是一种享受，而黄庭坚的禅是个话题；王维的禅在他描写的风景里找到了家，黄庭坚的禅只是他作为一个具有高度文化修养的知识分子所掌握的“才学”之一。

　　（本文获授权选自朱刚《中国文学传统》,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