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记忆,虽然时常会出现斑驳、生锈和脱落,甚至会出现断裂、抽离和黑洞,但是美好的文字、安静的叙述、哲学的沉思,总会让人迫不及待、一厢情愿地想去还原生活中的完美,还原缺失的精神世界。
让我们先来读一下蒙志军散文《西桐黄五》的开头:
“黄五跑来告诉我,西关的十字路口装了一盏大灯,走到灯下衣服就会变了颜色。我正在吃晚饭,快速地扒了几口,就随着他出门去了……原本夜晚黑漆漆的西关十字路口明亮如白昼,黄五说的那盏大灯高悬于半空,灯下聚集了很多如我和黄五般大小的孩子,手舞足蹈。那灯与平常见的白炽灯不同,是荧光灯,灯光照在浅色的衣帽上,会泛出蓝莹莹的微光。雪依旧下着,灯依旧照着,灯下的孩子依旧狂欢着……”
汪晖形容余华的文字“对句子的穿透力达到了惊人的程度,以至于现实仅仅存在于句子的力量抵达的空间,含混却又精确,模糊却又透明”。我也惊叹于蒙志军对语言的拿捏,他的语言具备扣动扳机以后的穿透力,同时,还具备很多写作者梦寐以求却又无法企及的紧张感。如果不是读了蒙志军这本散文集《麦子的过渡》,我都快想不起“理想”的样子了。
在我的印象里,早些年的蒙志军就是一副充满理想的样子。这么多年来,蒙志军在珠海的日常生活大致是这样:家里,办公室,一盘围棋和一堆古书,和友人喝小酒。1996年前后,我们几个小年轻随时都可以把他喝翻在地,他呕吐不已而又后悔不已的模样让我记忆犹新。我打通他的电话,说《西桐黄五》不仅是好文章,还是一个好中篇小说的雏形。他在电话那头字正腔圆地反问我:“真的吗?”
我相信,一直默默耕耘的蒙志军,此刻,一定看到了从自己头顶上经过的、朝北飞去的大雁,一定看到了一望无际、一起一伏的金黄麦子,也一定看到了那些播迁的嘉树和那位雍容华贵、风情万种的小女子淮露。
蒙志军是这么形容我们共同熟悉的麦子的:“麦子在自己张弛有度而又颇具独特性的生长节律中,总是以冷静而坚毅的预期,对抗风霜雨雪以及苦难和忧伤的不期而至。麦子用沉默回避令无数生命欣喜若狂的夏季,肯定在冥冥中获得过一种神秘的启示,而这种启示是经常享受麦子美味的人们无法领悟的。在能够感知的世界里,麦子与我们的欲望此消彼长,拉锯了很多年。”
顺着麦子的香味,我们能够找到从苏北远道而来的蒙志军,也能在他缜密的灵魂里看见麦子低垂的饱满和高昂的呐喊。抑或他和他的麦子经历了南雨北雪的洗礼,懂得了平原上河流的沉默与愤怒。他多次言及河流。《童年的季节河》里:“水有时是清澈的,大部分时间则是混浊的。不过,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每次登临堤岸,都能体会那种舒阔辽远,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懦弱。”在《说话》里:“我在书桌上捧读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形式上是我在自言自语,实际上是黑格尔在对我说话,更确切地说是黑格尔与我隔着一条河在对话……这条河的河床是悠长的两个世纪,河水则是黑格尔流动的思想。我与黑格尔的语言迥异,而思想的交流肯定会摆脱语言的束缚。”
蒙志军生长于苏北,成长于开封,思考和生活于珠海。在他心里,一直装着故乡始终低着头的麦穗,装着开封府热腾腾的烩面,装着珠海时而汹涌澎湃时而风平浪静的大海。作为一个皖北人,我也深知平原和河流的意义,以及低着头的麦子在广袤的平原上和河流赛跑的情形。蒙志军一定会准时抵达他那片已熬过无数风霜雨雪的麦田。因为,闪着光芒的麦穗一直在呼唤着他,从来没有停歇过。